一
“你说找到了那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是说梦里的男人么?”
刘堪下颌颤动,方东一不太清楚那是不是一个表示肯定的动作。
“我不相信!”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方东一按着饮水机的手一阵乱晃,滚烫的液体溅到另一只手背上面,火烙似地疼。
他飞快地坐回原位。
刘堪怯生生地斜睨着他,觉得他受到的打击好像比自己还严重。
方东一不敢轻举妄动,他理不出头绪,一点办法也没有,大脑根本冷静不下来。
不行,不行。
方东一心乱如麻地暗自思忖。
僵持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得问清楚,得把事情的前后因果好好盘问清楚才行。
于是,他推开桌子站起来,飞快地把椅子拖到刘堪面前,一声不吭地审视他的面孔。
刘堪的脸让方东一感到害怕。
那已不是忧郁、颓废可以简单形容的了。
他分明是被魔鬼吸走了魂的骷髅,只剩下腐烂的皮囊松垮垮地耷拉在骨轴之上。
方东一在开始提问之前,竭尽所能整理了一下头绪,他从未感到那么辛苦过,惊乱和镇定交锋到水深火热的边界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输了。
“好了,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
“告诉我,这十来天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听了你的话,去寻找梦里的男人。”
“当然,不可能从头开始,那太远了,具体的线索也记不清了,所以,我只能从最近的着手。”
“那个高木 熏?”
“不是他,他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
“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失望。”
“其实,那些梦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每天每夜,你再怎么努力要让我解脱都没有用,它就是不肯罢休!你是我唯一倾诉的对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疯了。”
刘堪痛苦地用拳头捶打前额。
方东一立即伸手阻止他,并对自己无意间的弄巧成拙感到难以弥补的愧疚。
“你查到了谁?”
“一个叫欧阳澈的男人。”
“他是在我们去‘阿郎’的那段时间里梦到的。”
“线索是一张黑白名片,散落在床头摊开的一只男士皮夹上面。”
“我记得很清楚,白字黑字写着那男人的名字――‘欧 阳 澈’。”
“还有,他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打了?”
“是的,我打了。”
刘堪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给方东一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男人的名字,边上还注明了与其相关的若干信息。
年龄、身份、职位、公司名称、地址、门牌或楼层数字、手机号、身份证号、社保卡、保单复印件、银行存折、写着简历的文件或纸条、电子邮箱、住宅电话,还包括皮包、手表、饰品、香烟、打火机等等私人物品。
方东一唇齿僵麻,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瞪着刘堪。
“自从你暗示我那很可能是线索的时候,我就开始记录了,这里头有些是以前回忆出来的,不完全可靠,但是后面这些……”
他的食指沿着凌乱的名字一路下滑到最后几行。
“全部是我最近梦到的。”
“我把本子放在枕头下面,无论什么时候醒过来,只要我脑子还清醒,就立刻把所记得的全部写下来,一字不漏地写下来。”
“所以,我找到了。”
“我没想到真的会找到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些日子,我几乎,几乎已经相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也慢慢开始接受一切不过只是幻想的事实,可是……现在,现在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欧阳澈,那个叫欧阳澈的男人,你怎么找到他的?”
“难道,就那么一通电话?”
“是的,就一通电话。”
方东一连接心脏的血管即刻被斩断,扑通一声砸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我按照梦里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
“那号码的确存在,是一家名叫‘欧仁’的房地产公司,和名片上写的一模一样,接着,线路自动转到总台,小姐问我找谁,我说找欧阳澈,她叫我稍等,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
“然后,那男人的声音就出现了。”
“他说,‘我就是欧阳澈,请问你哪位?’”
二
“我就是欧阳澈,请问你哪位?”
“我……我姓刘,叫刘堪。”
“刘先生,您找我……”
“很重要,非常重要!”
“我得和你谈谈,现在,如果现在就可以的话。”
“对不起刘先生……”
“求求你,不要拒绝我,我恳求你……”
欧阳澈听得出那不是一个鲁莽胡闹的年轻人。
他嗓音沙哑,严重缺乏睡眠,咽喉里仿佛卡着一根已经开始自己生长的鱼刺。
于是,他动摇了。
三
“你太太?”
“这怎么可能?”
“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刘堪表明来意之后,欧阳澈立刻就发现上当了。
他后悔自己怎么那么糊涂,居然会听信一个疯子的鬼话,而将近百万的生意抛在脑后?
“冷馨酒店,603号房。”
“你掉了一张名片在旅馆的床头柜上,或者,还有一只皮夹。”
男人当即就迷乱了。
“而且,你结过婚,你是个有老婆的人,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我是说,在梦里。”
欧阳澈的指甲紧张地抠成一团,虚汗诚惶诚恐地涌出他的太阳穴。
他被刘堪叙述的梦境吓坏了。
那女人和那件事。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一个也没有。
因为赶着上班,欧阳澈的确把皮夹遗失在酒店的房间里。
而且,下午,还特地回去找过。
其实,丢失一只皮夹并不重要,何况,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再找得回来。
重要的是那个女人。
他很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一面也好。
可惜,她没有出现。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欧阳澈陷入被动的沉思中。
刘堪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男人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唯恐他畏缩的脸上倒映着更畏缩的自己。
“你要我从哪里开始?”
“从头开始。”
“你确定想听么?”
“否则,我来找你做什么呢?”
“那听完之后呢?”
“听着,我不是来向你讨债的,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这样,仅此而已。”
欧阳澈不得不重新坐下,从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颤颤微微地点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年前的秋天……”
四
我记得那天,十月二十日。
中午十一点左右的光景。
说实话,我不是个记性特别好的人。
十月二十日是我女儿的生日,这是我唯一没办法忘记的缘由。
那天中午,我和往常一样,带客户到公司隔壁的一家午餐厅吃饭,那是个价廉物美的小餐馆,干净、舒适,所以,周围商务楼的很多白领都去那里吃午饭。
我是在走进餐馆的那一瞬起就感到有些异样的。
我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纯粹只是感觉,一种可能要发生什么奇异事件的预感。
那天,我心情并不好,晚上,女儿在家里有个小型的生日PARTY,但下午,我却必须到律师楼去,和我的律师谈谈离婚的事。
餐厅里空气不好,有点闷,吃饭的时候我把脖子上的领带解开,这个动作似乎不经意地引起了临桌两位女士的注意,其中一个指着我对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女人就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来。
我发现,她的脸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还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她们和我一样,经常来这里吃饭,只是从来没打过招呼说过话。
那两个女人衣着朴素,举止文雅,看上去很象老师。
我们公司附近是有个私立中学的初中部,好像还挺有名气的,具体名字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偷偷议论过我的女人先行离开了,我的生意也谈得差不多,于是,便让客人先走一步,好让我独个儿想想自己的私事。
这时,两张相距不远的餐桌上就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女人。
当我觉察到她还在观察我时,便禁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这只是对外界干扰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并不代表任何暧昧或引诱的意思。
我们默默相视了一分多钟。
就在那一分钟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闻到一股奇香。
不是人造香水的味道,而是暗藏着露水、泥土、深山老林中的某种原始动植物的香味,非常好闻,小吸而入就让人感觉轻飘飘,有种腾云驾雾的酣畅。
事实上,那就是我走进餐馆时倍感忐忑的原因。
只是,当时那一瞬,我并没有心思去努力辨别,只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为我而来,潜伏在这餐馆的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我进入它的领域之中。
香味是从那女人身上传出来的。
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言面面相觑的短暂片刻当中,她体内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伴随着扑鼻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它行走的路线。
那香味不是停留片刻就往心肺处涣散开去的,而是扶摇直上,往我的头顶上方走去。
它穿过鼻梁的通道,游过额头的空隙,飞快地注入我的大脑,然后,在我脑体和头盖骨的中间压扁成一个没有颜色、肥皂泡似的气团,就象核武器爆炸后形成的蘑菇云。
气团越压越扁,越积越厚,速度非常之迅猛,等到其形状大小足够感染我整个脑腔的时候,它就垮了,转眼离散得无影无踪。
当她身上的那股香味通过大脑渲染到我全身的时候,我方才意识到,那不但但是香味而已。
很快,我的头就晕眩起来。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她,试图把沉浸在香气里的自己拉回来,可是,更古怪的东西出现在了我密闭的、漆黑一片的视觉中。
一个女人的裸体从黑暗中凸出浮雕似的轮廓,乌黑的底色把她线条分明的女体映照得分外清晰,在白得近乎透光的皮肤下潺潺流动着如清水般的液体,象是一条静谧的、全然没有止尽的欲望之河……女人用力撑开四肢,皮肤上的毛孔就胀开了,形成成千上万密集的洞穴,就象一只布满针孔的塑料袋,清水因受到挤压而呼之欲出,接二连三地喷泻成一条又一条细小的水注,裸露的肉体瘪了下去,清水飞快地吞咽着黑暗……
我精神上的欲望乃至掌握性感的所有器官,都被这女人所营造的奇异幻觉挑醒了。
我终于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我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感到诱惑不已。
那是人性无法抵御的诱惑。
就如同香味溜进鼻腔的时候,你根本无力阻止它一样。
接着,她站起来,缓慢地走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