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诊缩减到一周一次。
这显然是无法达到预期治疗效果的时限。
方东一和刘堪只有将其余的约会放到正常工作的八小时之外。
唯一的坏处,就是地点流动性太大。
方东一从来不晓得,要寻找一个安静的可以说说话的地方居然有那么难?
没过多久,他们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生意惨淡名叫“阿郎”的泡沫红茶坊,里面的东西可不是一般的难吃,但是特别清静,无论傍晚、深夜,还是周末的午后,永远就那么几对偷偷摸摸跑出来约会的学生情侣,除此之外,看不见半个热闹的人。
方东一和刘堪就坐在他们一开始就固定的老位子上,悄悄地将治疗进行下去。
没有舒服的椅子。
没有普洱的幽香。
方东一仍然把录音机放在不起眼的位置上。
刘堪也仍然在叙述中偶尔失控。
但是,他们之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默契,却随着病况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和谐牢靠了。
这天下午,大约三点多时,外面开始下雨。
方东一看时间还早,便问刘堪愿不愿意陪他再呆一会儿,当日的诊疗已经结束,方东一觉得应该让刘堪放松一下。
一个烟雨迷朦的下午和一个忽明忽暗的茶坊。
很适合两个孤独的男人,聊聊男人的事。
刘堪觉得未尝不可,于是,走到柜台,把昏昏欲睡的小弟叫醒。
问:“没普洱,茉莉花总有吧?”
小弟神志不清地点点头,转身泡茶去了。
“贴身水壶哪儿去了?”
方东一一直觉得刘堪身上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这小东西。
“我以为这里一定有我们要喝的茶啊,所以没有带来。”
“为什么老带着它?和你的靴子一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那水壶确实有点纪念意义,是当年我和恋舞第一次约会时买的。”
“约会的时候去买水壶?这是哪门子的浪漫?”
刘堪很快活地笑起来,显然,这对他来说是再美好不过的回忆了。
“她喜欢呢!我也没办法。”
憨直的皱纹又出现在他的眼角。
方东一觉得,刘堪年轻的时候除了漂亮,一定还是个对女孩子特别体贴的可爱男人。
他们聊了几个回合,茶水还未上桌,刘堪有些不耐烦。
“连普洱都没还敢开茶坊,这老板一定吃屎长大的。”
方东一忍俊不禁。
刘堪的唇角半月弯似地扯到一边。
他难得说这种话,刻意掩饰粗俗的表情让方东一体察到几分少见的幽默。
“你女朋友怎么样?误会解除了么?”
刘堪边替方东一斟茶边问他。
方东一除了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说。
“什么样的女人让你那么烦恼?”
刘堪反而有些好奇了。
“不是烦恼,是疲倦。”
“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也看不清她有什么特别好,反正就这么在一起了,前前后后也有六七年了。”
“不短啊!”
“是不短。”
“可也不算长,比起你和恋舞差远了。”
“婚姻不比恋爱,性质不同。”
“说得是。”
“没想过结婚?”
“到这份上了,不想也得想,所以很烦,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烦。”
“或许,结婚之后就不烦了。”
“不都说是坟墓来着?”
“也不尽然。”
刘堪欣然一笑。
“结婚……其实,也挺好的,真挺好的。”
他垂下眼帘。
语音减弱,虚浮在阴沉的空气里。
雨像是渗进纱布的汁水,沾湿了茶坊的墙壁。
“刘堪,你觉得,对一个女人,完全了解才算是爱了,还是琢磨不透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方东一想,这个问题确实有点愚。
“不想结婚,还是因为觉着两个人之间还缺点什么。”
“说真的,我羡慕你。”
“我?”
刘堪的目光重落到方东一眼底。
“一个孤独、落魄、精神不正常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你妻子。”
“我是说,撇开噩梦不讲,因为在我看来那总归是病态,而不是事实。”
“你妻子,恋舞,恐怕才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真正可以娶回家做老婆的女人。”
“如果,她真象你所描述的那样。”
刘堪含笑不语。
方东一看得出,此时此刻,当他在思维正常的情况下听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内心的确充满了柔情和眷恋。
噩梦终究只是噩梦。
那女人在他心里,毕竟是真实存在了整整十二年的枕边人呐。
“说说你太太吧。”
“我想听。”
方东一十指相扣,握紧茶杯的瓷壁,很诚恳地请求他。
刘堪觉得这一刻,他转换了自己身份,不再是那个一天到晚就想清理他脑袋的年轻医生,而是一个对恋舞满怀尊敬,甚至,还有种说不出的倾慕的纯真少年。
“我不是一直在说她么?”
“你说的是‘噩梦’里的一个陌生人。”
“那不是她,不是那个直到现在还让你无法不怀念的人生伴侣。”
“我想了解她的真貌,她保存你脑海里的那些永远不能磨灭的活生生的记忆。”
“为什么?”
刘堪被方东一从未坦露过的执著眼光触动了。
“或许,只有你妻子才能帮我判断,是否应该和现在的女朋友分手,另找一个结婚对象。”
方东一不好意思地冲刘堪一笑,轻微的苦涩转瞬即逝。
“她可真是个好女人。”
“真的。一点不夸张。”
方东一聚精会神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庆幸着窗外的雨滴模糊了黄昏与黑夜。
此刻的刘堪,是站在噩梦的外面,和他说着话。
二
“有时候,真觉得你和我,有某些方面很雷同。”
“怎么说呢?”
方东一不知道刘堪把话题突然扭转的用意是想开始呢?还是想结束了?
“比如,对女人的直觉。”
“哦?”
“我和恋舞第一次见面就是那种感觉。”
方东一不太明白地托起半张面孔。
刘堪意味深长地看着方东一的眼睛。
“看她一眼,就知道是我梦寐以求,等待很久,想要娶回家当老婆的那种女人。”
“当然,那只是符合你我口味的一种类型,我相信,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应该不会特别注意到她。”
“等等。”
方东一打断他。
“让我想想……”
“她应该是个中等身材的女子。”
“样貌清爽,个性内向,为人贤淑,举止端庄,看上去不胖也不瘦,刚刚好的样子,有时候会略显柔弱,尤其是身体欠佳时,但实际上,内心很强韧,就好像乍一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时间久了,暗嵌在血脉里那种挺耐人寻味的女性气息就不知不觉散发出来了……”
刘堪对方东一的描绘感到非常惊讶。
那的确是恋舞栩栩如生的写照。
“一个很‘女人’的女人。”
“如果能长时间看着她,再烦躁的心也会平复下来,再动荡的杂念也能一一剔除,剩下的只有宁馨、安定、还有满足,所以,便有了想与她共度余生的念头,对么?”
刘堪的表情接近痴呆。
“没什么好奇怪的。”
方东一很自然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老早就储存在我脑袋里,理想老婆的模样。”
“很可惜,至今都没有碰到。”
“你瞧,当年的我,果真和你现在一样,一心只想等到那个让自己有结婚冲动的女人出现,才全力以赴地去爱一场,在她之前的那些女子,不过也就是过眼云烟,累积一些男欢女爱的经验罢了。”
方东一会心一笑,胸口回荡起丝丝寥寥的涟漪,不知是为了父母、梅紫、还是自己。
“认识恋舞那年,我二十五岁,刚从医科大学毕业。”
“恋舞才二十出头,在师范大学念一年级,我们几乎同时看上对方,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一见钟情,对吧?”
“那时,她身体不好,到我实习的医院来看病,你也知道,女孩子多少都有些生理上的小毛病,我不记得她当时来看什么…好像,好像是月经失调之类的。”
“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自己喜欢的对象不是很尴尬?”
方东一马上就联想到一个小女孩局促地坐在当时还非常年轻秀气的刘堪面前,全然不知所措的画面。
“的确如此。”
“她害羞极了,我问的话,她一句也不答,脸红到发紫,好像使劲憋着一口气,最后,急匆匆地打量了我一眼,抓起桌上的病例卡就逃走了,我连看都没来得及看。”
刘堪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让人感觉很甜蜜。
“那是我开始跟她讲话后才发生的,之前,她一直都安静地坐着,两只手自然地垂叠在合并整齐的膝盖上,看上去优雅极了。”
“我借故让她等着,其实,是想多看一会儿她当时的模样,就怕打破沉默之后,她就必须把她的婉约含蓄收起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没再来复诊。”
“我真后悔没把真实的心情告诉她。”
“接下来的大半年,我忙于毕业分配,心里依然时常挂念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想着她的病是不是已经治愈?”
“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前一个礼拜,我们学校学生会组织了一次医科大学和师范大学应届毕业生的联谊活动,恋舞刚好是学生会的干事,就这样,我们又不期而遇了。”
“那天下午,我们一见如故,相聚甚欢,她不再害羞,表现得相当大方,一面张罗联谊一面抽空和我聊天。我忍不住追问她的病情,告诉她没有复诊,让我心里始终很担忧。她也不避讳,坦率回答,本来是想来的,后来因为朋友介绍了一个专家门诊给她,盛情难却就去了,现在病治好了,当然就不必再去医院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到活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