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敦煌的而又极其珍贵的(对此仍有争论)中国文字的手卷和书本,若干年来一直深藏在英国博物馆的卡片纸板箱内,现在已移交给英国图书馆。在那里,大约有13000份被放在特制的橱架上。这里的室内空气是经过过滤的,温度也受到严密的控制。其中大约有7000份——都是完整的——已经编成了目录。其余的大部分属于断片残简的,仍然装在许多箱子里,尚待识别。虽然现在大英博物馆对于这些东西还没有做进一步的工作,可是有许多日本学者前来伦敦专门钻研这些古代经典,其中还有一个以毕生精力致力于研究《莲华经》的日本人。为了保护这些手写经卷不使遭受进一步的损害,英国图书馆已经开始搞一个保存的计划。在过去,它们大部分的遭遇一直是中国人引为伤心的事,因为他们无疑地认为敦煌手卷——特别是汉文的——是他们合法的财产。
但是随着两国关系的改善,对于保存中国的手稿,应当采用什么方法以及用什么材料,英国已向北京征求过意见并已得到北京的协助。通过特别设计的烘箱,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烘烤以加速一百年老化的实验,证明人造纤维寿命短促,远不如古代中国人所用的天然原料为好。
关于一个大的博物馆如何来处理它的收集品,或者它的部分收集品,现在就谈到这里。今天,从中国的中亚细亚带回的成千上万的用多种语言文字所写成的手稿至少分散在八个不同国家的机构中。有许多仍然需要加以翻译。译解一份手稿或者翻译一份收集品,可能要花去一个人的一生时间。一个印度学专家向我解释:“能担负起这种任务的人在一个世纪中也只能出现两个。在解释和翻译手稿的人未出现以前,就只得等待。”能胜任这种工作的一个人是英国的学者哈罗德·贝利爵士(Sir Harold Beiley)。他花了一生的时间,解决了古和田文字的秘密。任何人想要了解这些手卷,研究中亚和佛教历史上所做出的贡献时,都必须阅读或参考如贝利、贾尔斯、弗利、马伯乐(Maspero)、利瓦伊、可诺(Konow)、米勒(Muller)、亨宁(Henning)、赫伦勒、伯希和与查万斯(这里只提出其中少数的几个)所发表的许多翻译、编目、专著以及其他有关的特别论文。
在离开手稿这个题目之前,再提一下另一种为学者们(尤其是赫伦勒)所难于忘却的特别收集品:“古书”。当那个半文盲的觅宝者和田人阿克亨承认是他伪造的时候,这些“古书”很快地就从英国博物馆中被搬移出去。可是在1979年,当人们在英国博物馆的地下室中,又重新发现标明“中亚细亚伪书”的两只木箱时,就把这90部伪书编成目录,全部移交给英国图书馆。今天,人们在检查这些长时期被人们遗忘了的古物时,不能不为它们的非常精致的外表,工整匀称的笔迹,和令人信服的“陌生文字”而深感惊异。对于门外汉来说,据说甚至于对于大多数学者们来说,在看到这些书上有经常翻阅的指痕,有酷似古老的纸张,以及有褪了色的、但是看起来又很像渊博高深的经文时,几乎不相信这些东西会是赝品。这个狡猾的骗子,连考古学上的专家们都被他愚弄蒙蔽了。因此我们说他是干这一行的天才也未尝不可。另外,还专门为他也物色了一个不十分引入注意的纪念场所。这个场所是在英国图书馆东方部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那里,在敦煌手卷的近旁,为着子孙后代还保存着他的一度受人崇拜的“古书”。
我们现在已经讨论过了从中国的中亚细亚所运走的那些重要文物的命运。引用埃里克·泰克曼爵士的话来说,就是“中国永远失去了被那些运输队所运走的无价之宝……”,但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主要的人物仍然要退出历史舞台的。主要的人物奥利尔·斯坦因爵士,今天躺在兴都库什附近的喀布尔的土墙围着的基督教徒的公墓中。他的周围为不满现实的人们的坟墓所围绕着。这些坟墓,同样也是阿富汗人走完人生道路的尽头。这个中亚细亚考古学家老前辈,在1943年,正当82岁高龄时,死于喀布尔。
对于他,这里正是一个非常合宜的安息场所。在40年的时间里,他向阿富汗人反复申请,要求准许他在他们国内进行探险,以便寻找他在丝绸之路的旅行中所中断了的那一部分路线。最后,当他正坐在他的帐篷里,为他的可爱的克什米尔边境工作的时候,批准到来了。但是在他到达喀布尔一个星期的时间内,起初因为着凉,后来又突然转化为肺炎而死了。东方学专家丹尼森·罗斯爵士(Sir Denison Ross)写道:“像他这样具备着探险上种种条件于一身的人,真是十分难得的。这个伟大的匈牙利人是两个国家的骄傲,也是所有的人的奇迹。”斯坦因虽然是一个英国公民,但他从未忘却他所出生的国家。他的俭朴的生活作风,使他积蓄了大约五万七千英镑。其中大部分用来作为研究中亚细亚的基金。他的一个条件是,无论在中亚的什么地方,只要有可能的话,这项研究工作就要由英国的或者匈牙利的学者们来进行。
斯坦因最大的敌手(至少从文物的数量上来讲)是范莱考克。
他比斯坦因早死13年。这个德国人死于1930年4月。那时正是斯坦因到达南京,进行洽商他那注定要倒霉的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远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范莱考克由于他的独子牺牲在法国战场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此外,作为一个终身亲英的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变而为战前的友人如麦卡纳和斯坦因的正面敌人时,这也使他不得不忍受无限的伤感和悲痛。又因为德国财政崩溃的结果,使他遭受了经济上的破产。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把他的安慰寄托在人类文化学博物馆中如何安排他所心爱的珍宝上。即使在他害了一种痛苦的无可救药的疾病的时候,他还是常常很高兴地从病榻上挣扎着起来,把他的收集品拿给一个特殊的来访者或者朋友看。当他自知死在临头时,他背着他的妻子,把一些带有黑色边缘的信笺和印有通讯地址的信封寄给他的许多朋友。伯希和在给他的这个德国同行写的讣文中提到,在他打开他所收到的这样的信件时,没有料想到其中所报告的正是范莱考克自己死亡的消息。
戈伦维德尔大约死于五年之后。他是一个处境可悲,精神失常的人。当他和他的同僚们(其中包括他的下级米勒在内)在一些问题上引起争论的时候,他的光辉的业绩开始崩溃了。争论的焦点是:谁首先辨认出有些吐鲁番手稿是属于摩尼教的?是他还是米勒?别的法国学者都站在米勒一边,说是米勒首先认出的,其结果是使戈伦维德尔丧失了名誉。在同僚之中他变得越来越孤独;他在业务上所做出的判断,也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一个讣告作者说:“他在模糊不清的理论中寻找避难所,因为这种理论是专家们所不能信奉的。”这无异是说他接近于神经错乱的一种委婉说法。一个比较不留情面的评论家说,戈伦维德尔在后期所写的一部关于佛教的中亚肖像画法的作品,是一部“充满了疯狂幻想的宗教历史小说”。戈伦维德尔死在一所精神病院里。死前他是一个痛苦、孤独和失望的人。然而正如他的一位讣文作者所说的那样:
“在他的最后少数作品中虽有混乱不清之处,但不应借此就来贬低他的光辉与可靠的早斯作品价值……”是的,至少在他和范莱考克——甚至活到1941年的技师巴塔思——去世以后,也并没有把与他们有关的纪念物完全毁掉,而使他们死不瞑目。
伯希和刚巧在斯坦因死去两年之后的1945年死于癌症。他不但是法国的第一流汉学家,而且也是所有西方的中国学专家的祖师爷。他的一个法国同事写道:“没有他,汉学将像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一样。”就在同一年里,由于战争关系而被围困在由德国人占领的泽西家里过退休生活的乔治·麦卡纳爵士,于这年五月间即在德国人投降几天之后也死了,享年78岁。
狡猾的敦煌方丈王某人在1931年就死了。死后被埋葬在他所心爱的石窟附近。他以满怀愤慨,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感到愤愤不平的是,政府为了把敦煌剩余的手稿运往北京(过了很久的时间才运回北京),答应给他的,也确实给了他的作为补偿用的钱,竟被他人抢劫一空。这笔钱,正如长途东运的手稿一样,一路遭到不断的蚕食和侵占,最后留给他的作为修缮工程用的,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许他会发出最后的一笑——哪怕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这就是他显然是为了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便背着中国当局采用狡猾的手段把一部分手稿,偷偷地藏在另外一个密室里。
可是这个密室在20世纪40年代被中国的考古学家发现了。美国的艺术历史学家艾琳·文森特(Irene Vincent)于1948年访问敦煌的时候,就听到有人传说,在敦煌还有一个隐藏手稿和绘画品的密室。最近在1977年,一个瑞典的东方学书商,在他的售品目录中就列了几种敦煌手卷。
今天,王老道自封的由他负责保管千佛洞的职责,已为中国当局所接替。他们加固了正在碎裂的峭壁面,修补了被剥去了的壁画,同时在许多壁画的背后又发现了更早期的东西。可以说名满天下的千佛洞最后又恢复了它的令人满意的辉煌与壮丽。当局答应给予王老道的用以修复他的寺庙的经费,最后也终于到来了,敦煌得救了。
这里需要再说的话不多了。到中亚探险的创始人斯文,海定,比后来追随他的人活得更长久一些(其中只有兰登·华尔纳比他大16岁)。这个伟大而孤寂的被人遗忘的瑞典探险家,在1952年正当他87岁时死于斯德哥尔摩。他的一生是一个漫长而光辉的一生,人们对他死后所遗留的纪念物,无时或忘。在三年以后那个最后参加中亚文物争夺的也是唯一失败的华尔纳也死了。
今天,这个美国人再也认不出他的“漫长的古道了”。寺院庙宇和运输队客店都让位于人民公社和拖拉机厂。现代化公路联结着各绿洲市镇。一条越过喀喇昆仑的新路使来往车辆畅行无阻。偶然还可以从马可·波罗所叫做的鬼神出没的罗布沙漠中心听到远远传来的核试验的轰鸣声。甚至一度曾经是整个运输队的吞噬者同时又是在所有沙漠中最使人畏惧的塔克拉玛干,也已经失去了它的威风。飞机和人造卫星正在揭穿它所保留的秘密。垦荒计划也在它的边缘大力实施。麦卡纳全家长时间的居住地契尼贝,已经失去了它的社会地位。今天已把它用来作为长途汽车驾驶员的招待所,虽然在它的洗澡室内仍然留有它的英国制的水龙头,在它的一间厕所里仍有“维多利亚”字样的洗手缸。但是,那个令人引起回忆的时代终于在1979年夏季结束了。因为就在那时,英国的第一个旅游团体迎着耀眼的阳光在千佛洞走下他们的长途客车。从此丝绸之路最后的神秘性和种种传奇故事的片断,也终于不再为人们所提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