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尔的神情并没有怎么变化,裴显却分明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息平复了不少,良久,听见他说:“流云死了。”
裴显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西亚尔,简单四个字,在心头撞击出的震荡竟然强过重新见到被称作恶魔的西亚尔。
“被族人出卖,死在了祭台上。念青唐古拉要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贡觉玛帮我留住了她的一丝魂魄,所以我在这里等她转生,等了一千多年……”西亚尔静静的述说,不见波澜的声音里,似乎蕴含了巨大的悲伤,压在听者的胸口,无法呼吸。
“那么……”裴显觉得喉咙干涸,说起话来异常的困难,“流云尼玛她……”
“她再也没有回来。”西亚尔悲伤地低喃,“再也回不来了。”
仿佛巨雷炸响在耳边,裴显觉得胸口似乎突然空了,原本该在那里跳动的心脏不知去向,锐痛从千年前一直延续至今,在他身上产生强大震力,再回荡到千年之前。
西亚尔看着他,说:“多咄,如果当年我放弃的话,也许会更好。”
裴显低低垂下头,他想,如果当年的多咄真的是一个没有天神祝福的假冒的神侍,也许会更好。
七
“这么说我真的能看见西亚尔?唉,流云尼玛,你别走那么快,你告诉我好不好?”多咄跟在流云尼玛白色牦牛后面,紧追不舍,“流云尼玛,流云尼玛公主,你停下来告诉我呀。”
流云尼玛勒停牦牛,看着他叹气:“多咄,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贡觉玛呀,她不是都说了吗?你是天神赐福的孩子,不只能看见西亚尔,还能看见其它的神的真身。之所以一直收不到西亚尔的神谕,是因为他在念青唐古拉那里担任职务,一直就不在喇尔扎措。”想了想又说,“你别告诉别人见过贡觉玛呀,不然我会被责备的。”
“那么……你呢,你见过西亚尔没有?”此刻,多咄的心里只念着一件事。也许是因为共同经历过那些神奇的事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地被拉近了很多,如今多咄把流云尼玛当作最好的朋友,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和生疏。接触多了,发觉她也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丝毫没有身为天神宠儿的骄矜,反倒比族中别的女孩都更好接触。
“我……”流云尼玛突然神色扭捏,“我也只见过一两面。”
“咦?”多咄被她奇怪的神色弄胡涂了,“你脸红什么?”
“阿?”流云尼玛赶紧捂住双颊,“谁脸红了,你别瞎说。”
“我瞎说?”多咄斜视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努力压抑胸口突然升起的憋闷。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得人间风情,却已经凭着本能,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而这迹象,却正是他少年情怀最不愿意发生的。
“这么说这些年,西亚而还是回来过嘛,就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他闷闷不乐,也不知道是因为西亚尔,还是流云尼玛。
“西亚尔跟别人不同,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虚礼,又不是重大的事情,别说你,就连他的兄弟们都未必知道他的行踪。”流云尼玛说着,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多咄看了,更是不开心,折下一条柳枝,一下一下轻轻抽打白色牦牛,惹得牦牛非常不悦地使劲甩尾巴。
“怎么了?”流云尼玛不明白他的心思,却也清楚看出来他的闷闷不乐,以为他还在因为没见过西亚尔而介怀,想了一下说:“你别这样,要不然,我就让你见到西亚尔,好不好?”
多咄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流云尼玛神秘地冲他眨眨眼,“我来安排,相信我好啦。”
多咄警觉地后退一步,“别再让我去跳湖了,上次都吓死我了。”
“胆小鬼!”流云尼玛忍不住笑骂,“你放心,又不是去见贡觉玛,不用跳湖啦。”
贡觉玛,贡觉玛……听见流云尼玛说起她的名字,多咄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那个宫殿里贡觉玛看着他的眼神,那种仿佛从神界俯视下来的,带着怜悯和宽恕的神情,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样的神情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总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下,自己仿佛是一个染满尘埃的罪人。她说自己与流云尼玛终究是不同的,究竟哪里不同,却又没有明说。
多咄停下脚步,看着前面那个白袍少女,姿态优雅地侧坐在白色牦牛的背上,悠然走进清晨湖畔弥漫着雾气的晨光中。晨光映亮水面,晃花人的眼,多咄看着她逐渐模糊的背影,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流……”他张口想叫,另外一个声音却插进来。
“流云,流云,终于找到你了。”是江南的声音。
多咄一个激凌,回过神来。那边伶牙俐齿的江南已经一连串地开说了:“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头人让大伙都出去找,如果中午前还找不到,就要去请长老询问神意了……幸亏,我突然想到这个家伙,”说着朝多咄指了一下,“我想起来你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我猜你就一定是到这里来了。”
流云尼玛也被她一串话轰得头疼,连连摇手:“江南你慢点说,我听得头都大了。”
江南喘了口气,瞪着流云尼玛,“我说完了。头人在等你回去呢。”
流云尼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多咄,吩咐江南:“这孩子,你送他回去吧。别欺负他哟。”
江南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是虽然平时两个人说笑相处情同姐妹,对于流云尼玛,她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敬畏,所以嘴上虽然责备着,主人的吩咐却不敢不从。
不情不愿走到仍然有些恍惚的多咄面前,“走吧,还等什么呀。”
“啊?噢……”多咄有些失魂落魄,跟在江南身后,一步三回头。流云尼玛已经独自走远。
他心头徒生怅惘。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流云尼玛了,头人的女儿,最受天神眷宠的宠儿。同为喇尔扎措的神侍,他们的处境却有着天渊之别。他只能在每次族中的盛典是,在人群中遥遥观望她。一直以来,流云尼玛在他心中都是一个不亚于诸神的存在。
然而昨天的初识,却让他发现流云尼玛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温和亲切,就像族中其它的少女一样,喜欢笑,会开玩笑,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明眸。短短一夜的相处,一段奇异的经历,飞速拉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他觉得他们本来就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比这还要进一步,多咄的心目中,流云尼玛已经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独自离去。仿佛在瞬息间,她又回复成了那个拥有无上地位的流云尼玛公主。
多咄有种感觉,昨夜两人间那种亲密的感觉,只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十四岁的少年,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奈的伤感。
“你还发生么呆呢?”江南回头,看见他站在那里不动,有些不耐烦,“快点呀。”
“江南……”多咄忧伤地问:“流云尼玛公主,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江南愣了一下,跑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没事……”多咄避开她的手,“我只是……突然觉得……觉得……”
“觉得就像做梦一样?”江南安静下来。
多咄终于正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江南胸有成竹地笑开,“所有跟流云尼玛打交道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是我们喇尔扎措的明珠嘛。”说着神秘地一笑,“我告诉你啊,说不定,流云会成为咱们喇尔扎措的荣光呢。”
“怎么?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头人说的,拉萨的赞普就要迎娶从大唐来的公主了。”江南的眸子里闪着光,满脸兴奋期待地看着多咄,“第二个嫁到咱们吐蕃的大唐公主。”
多咄摸不着头脑,“那又怎么样?”遥远的拉萨,还有比拉萨更遥远的大唐,对于这个从小生长在神山圣湖之畔的少年来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唉……你……”江南气结,面色转了几转,无比失望,“算了,你不明白。”她有些赌气地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快点走吧。”
“你等等。”多咄追上去,“我想起来了,你的祖父就是从大唐来的吧?难怪你那么高兴呢。”
江南叹了口气,回身正视多咄,“你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难怪流云喜欢你。”
“啊?”一阵莫名的喜悦没头没脑冲上来,多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南自顾自说下去:“你也不算说错啦。大唐……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眼中满是向往:“祖父说我名字的意思,代表着他的家乡。他说那里是人间的天堂,比咱们喇尔扎错还要美。”顿了顿,又有点不甘心地说:“我倒是想看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喇尔扎措还要美。”
“你是想去大唐吧?”多咄愣愣地问。
“谁说的。”江南呆了一下,仿佛最隐秘的心思被人窥见了,有点恼羞成怒,大声说:“什么都不懂你就不要乱说,谁稀罕什么大唐……”一边说着,转身就走。
多咄还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对方,根本无从解释。江南因为是流云尼玛最贴身侍女,很受族人的尊敬,一向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脸色说变就变,他倒也早就习惯了,只是闷声不响低头跟着她往回走。
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下面就是喇尔扎措族人千百年来聚居地地方,此刻晨雾早已散尽,碧绿如茵的草场上,牦牛星星点点,点缀其中,毡房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味道。江南站在山顶往下看,良久,也没有挪动脚步。多咄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说话。
“多咄,”江南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去大唐看看,祖父说那才是被天神眷宠的地方,和那里的天可汗相比,我们的达尔果山神,贡觉玛,甚至是念青唐古拉,这些所谓的神,连尘埃都不如。”
“你胡说!”多咄跳起来,这话算是犯了他的忌讳,他怒气冲冲大声反驳:“你胡说,你胡说。达尔果,还有贡觉玛,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他们……他们……”他一时气急,反倒找不到准确的词来表达,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贡觉玛从水晶镜面里走出来的时,身周绚丽闪烁光芒。“反正贡觉玛是最好的神!”突然想起自己作为西亚尔神侍的身份,又补上一句,“西亚尔也是!”
“嘿……”不知道是谁笑了一下,声音醇厚,多咄一愣,环顾四周,没有人。
“哼!”江南毫不客气地嗤笑:“你见过贡觉玛和西亚尔吗?你怎么知道?”
“我……”多咄几乎冲口说出自己已经见过贡觉玛的事情,突然想起流云尼玛的叮嘱,又生生咽下去。
“你什么,算了吧,你根本不会懂的。”她轻蔑一笑,头也不回地朝族中走去。
多咄性格再随和,被她这么几次三番的耻笑,也难免生气,一赌气,就地坐下,打算等江南走远了,再独自回去。
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通体舒泰。多咄索性躺倒,把脸埋在青青碧草中,嗅着格桑花淡淡的香味。雄鹰在蓝天上翱翔,灿白的云朵低低迎面压下来,多咄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拂过面孔,挟着雪山气息的风让他精神一震。
“你还真睡得着?”一个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戏谑的味道。
多咄心中一动,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喂,叫你呢,你听不见吗?”声音没有来处,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卷过来的。多咄想,大概是耳鸣,自从见了贡觉玛之后,他一直觉得有些恍惚的感觉。
那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听不听得见我说话,不是说你是我的神侍吗?再不回应我可就走了。”
“西亚尔?”仿佛一道电光从脑海中划过,多咄蓦地睁开眼,难道刚才那个人是西亚尔?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周围一片静谧,连野羚羊都只是在远处徘徊,一个人也没有,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究竟是不是西亚尔?他想起流云尼玛的承诺,让他能见到西亚尔。从早上起就郁结在胸口的不快更加强烈。
“有眼无珠的小子,这也配做我的神侍?”虽然是在苛责,那声音里更多的却是戏谑的味道。
一阵凌厉的风从头顶袭下,多咄抬头,刚才那头雄鹰张开双翅,呼啸着朝他俯冲下来。
“啊呀……”多咄吓得抱住脑袋滚倒,雄鹰低空盘旋,旋即拉高身架朝远处飞去。
“哈哈,哈哈哈,胆小鬼!”笑声在天空下弥散,渐渐散去。
半晌,多咄才从草丛中爬起来,惊魂未定,眯眼看着雄鹰消失的方向。蓝天下,一清澈透明的湖水,湖水的那边,八座宏伟雪山连绵起伏,最边上的那座叫做西亚尔的雪山顶上,千年的冰雪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晕。
“西亚尔!”多咄忍不住大叫,一声又一声,“西亚尔,西亚尔,西亚尔……”他拔脚飞跑,不顾一切地朝那座雪山跑去。
八
入夜,牛羊归圈,人畜歇息。只有头人的房子里,还有红红的火光传出,在一片黑暗中分外醒目。族中的长老和头人们都聚集在这里,火盆里炭火跳跃,喇尔扎错人喜欢在上面架烤当惹雍特产的一种银鱼,诱人的鱼香味便混同着呛人的炭烟弥漫在这间整个部族里最豪华的屋子里。
从清晨开始的会议,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长老们还在争论:“既然拉萨方面特意传来消息,也是有愿意缓和的意思,我们如果不答应,只怕会驳了赞普的意思。这大概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另外一位长老瞪圆眼睛,把手中的青稞酒碗重重在桌子上重重一顿:“当年老族长敢弃官不做,咱们还用在乎他的面子?雄鹰什么时候要操心野狼有没有面子了?”
“布麦大叔,你别乱说,”头人脸色微沉,低喝了一句,“尺带珠丹赞普才是天上的雄鹰,是伟大赞普松赞干布的后裔。什么野狼不野狼,让别人听去了怎么得了?”口气缓了缓又说:“当年老族长离开拉萨没有错,那是为了咱喇尔扎错千百年来的荣光,可是如今我们还有荣光可以维护吗?喇尔扎错衰败,是不争的事实。”
屋里一时极其安静,只有炭木发出的哔剥声,火星四下飞散。
流云尼玛坐在角落里,手中把玩着横笛,若有所思。窗外隐然的风声引得她侧耳关注。
长老们继续讨论:“自从老族长离开拉萨,咱们喇尔扎措就被排除在吐蕃八百四十二部之外,这次赞普下令在全蔵遴选大唐公主的侍女,尽然也包括了咱们喇尔扎错,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千万不能错过。依我看,喇尔扎错能不能重新得回当初的荣光,就看这一回了。”
“难道真要送我们的小公主流云尼玛去拉萨?头人只怕第一个舍不得呀。”一句话说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流云尼玛的身上。
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流云尼玛回过头来,淡淡问:“几位大叔觉得我去了拉萨,喇尔扎措就能找回昔日的荣光吗?”顿了顿,又说“我看未必。”
“哦?来来,流云,你说说为什么?”
“当年老族长是为了什么离开拉萨的?咱们被排除在诸部之外,只是因为老族长离开拉萨吗?”环顾室内,火光映得所有人脸色明灭晦暗,不知怎么回事,流云尼玛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口气,摇头摆脱那莫名的感觉,继续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得不到赞普的承认,只因为咱们信奉的是敦巴辛绕祖师,而不是释迦牟尼。”
长老们神色一凛,彼此对视了一眼。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刚才却都刻意回避了。这才是跟拉萨关系的死结,只是他们都存着侥幸,仿佛这个问题不被人提起,就会被遗忘一样。所以此时被流云提出来,长老们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流云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推门出去。夜间寒冷的风迎面扑来,挟带着雪山清新的气味。她重重地呼吸,像是要把刚才在室内吸进去的令人窒息的炭气都呼出来。守卫在门外的从人牵来白色牦牛,却不见江南,她也没去问,吩咐别人不用跟着,径自离去。
月光皎洁,映在达尔果八座山峰上,雪光融融,与寨子中的人间繁华截然不同,另有一种清泠静谧的美。流云尼玛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摩挲了片刻,放在唇边。笛声乍起,如离巢鹰隼直飞冲天。恰有一缕游云从月亮前浮过,月光在那瞬间仿佛抖动了一下。
“流云,流云尼玛……”
呼声由远及近,流云回头,看清从雪山脚下向自己奔来的人,有些意外:“多咄,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