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三人就在湖边树林中隐蔽休息。那头火龙“流星”在第二天傍晚又飞了回来,这回它没再直接返回火山巢穴,而是四下里飞了一圈,寻找可恶的盗宝人。但玛妮雅等人藏得很隐蔽,火龙没能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便又回到火山洞里睡觉去了。
然而天马帕格索斯却一直没有回来,玛妮雅急的直哭,阿斯尔和克瑞斯只好尽力安慰她,但两人心中也都颇为凄楚——没有了天马坐骑,他们再也不可能离开这片沙漠了。
克瑞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到后来开始大口大口的不停咯血,玛妮雅想尽了一切办法,找遍了这绿洲中所有的草药,却也只能延缓克瑞斯的病势而已。看到他痛苦的神情,阿斯尔和玛妮雅两人无不悲痛万分,反倒是克瑞斯自己,却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主动和他们说话聊天,以减轻两人的悲伤。
一天晚上,三人吃完了阿斯尔好不容易捉上来的几条鱼,克瑞斯微笑着表扬道:
“好——阿斯尔表兄捉鱼的本事越来越好了。”
“小时候常常和莱恩斯一起捉,现在又慢慢熟练起来了。”
虽然知道克瑞斯是故意说些轻松的话题,阿斯尔还是尽量顺着他的语气回应。克瑞斯笑了笑,又回头道:
“玛妮雅小姐烤鱼的手艺也真好,许久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食物了。”
玛妮雅脸上泛出一丝红晕,而阿斯尔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相处那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克瑞斯说出讨好女孩子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克瑞斯似乎天生对女子有一种厌恶感,从来都不肯亲近她们。就算是彼此非常熟悉的女神官玫兰霓丝,克瑞斯也只是抱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对于其他女子,不管是暗送秋波的宫中侍女还是热情如火的贵族小姐,克瑞斯最多只是客客气气的相待,却从不假以辞色——“冷面首相”的外号可不是白得的。
然而,也许是因为到了绝境,又在这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克瑞斯也终于放下一贯的矜持,显示出和蔼温柔的一面。就连不怎么熟悉他的玛妮雅也感受到其中变化,她看着克瑞斯,脸上亦显出惊异之色:
“你……你没事吧?”
“我?说错话了么?”
克瑞斯反问道,玛妮雅脸上又是一红,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哦?”
克瑞斯大为诧异的问道:
“我以前给小姐什么印象呢?”
玛妮雅红着脸走开几步,但微风依然将她的回答传了过来:
“虽然很有风度,却总是让人感到冷冰冰的……好像从来都瞧不起女孩子。”
克瑞斯吃了一惊:
“有这么明显吗?”
他回头望着阿斯尔,后者肯定的点点头。克瑞斯一时默然,过了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对女子的偏见当真很强烈呢,就连玛妮雅小姐,仅仅才相处了几天,也能觉察得出来。”
玛妮雅却歪着头,看着克瑞斯:
“你为什么会对女子有偏见呢?”
阿斯尔吓了一跳——克瑞斯向来最讨厌别人打听他的隐私。就连阿斯尔自己,以前无意中提起,也被克瑞斯一阵冷遇,白白讨个没趣儿。如今玛妮雅却这样大刺刺的问起,恐怕会引起克瑞斯的怒火。
然而此番克瑞斯却竟然没生气,只是仰头看着天空,眼中隐隐显出一丝泪光。玛妮雅也是个乖巧的女孩,等了一阵子没听见回答,便低声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打听这些的。”
克瑞斯并不回答,过了许久,突然低声说道:
“玛妮雅小姐,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玛妮雅毕竟是小姑娘,闻言立即笑着坐回到克瑞斯身边。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故事……啊,这真的是个故事呢。”
克瑞斯沉吟着,微笑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复到了那个单纯的吟游诗人身份。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阿伦西亚大陆的东方,有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小国。国中君主新近登基,为了联络和群臣的感情,他经常前往臣子家中拜访,参加他们的社交活动,与民同乐……”
玛妮雅静静的听着,就连阿斯尔也靠过来,坐在一旁。
“有一次,那位君主接受国中一个古老世家贵族的邀请,前往那家贵族的城堡中参加舞会。就在那一次舞会中,他遇见了那个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子……”
“他们相爱了?”
玛妮雅欣喜的问道,作为一个女孩,她当然喜欢听这类故事——而且从小听到的这类故事结局都大同小异。
克瑞斯笑了笑,果然点头说道:
“是的,而且此后那君主便经常前往那城堡中与爱人相会,一开始还总是找些借口理由,到后来干脆正大光明的前往,也不再避讳谁。”
“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去,两人一直在一起呢?”
玛妮雅又好奇地问道,克瑞斯这一次摇头了:
“那位君主已经立有王妃,而且也有了一位王子。”
“啊?……那位王妃好可怜。”
玛妮雅低声说道,克瑞斯的脸色猛然变化。
“你竟然这么想……!”
玛妮雅惊恐的发现克瑞斯在那一瞬间竟然满脸怒意,她害怕的向后缩了缩,但克瑞斯的脸色却渐渐柔和下来,最终满腔怒火化作一声长叹。
“也许真是这样吧……那位王妃始终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于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折磨她的情敌。诅咒、中伤,造谣诬蔑……甚至收买侍从企图破坏对方的名节……可这一切都只能使君主更讨厌她。到后来,那位君主干脆常年留在爱人的城堡中,而不愿意再返回自己的王宫……”
玛妮雅津津有味的听着,无意中看了旁边的阿斯尔一眼,却见阿斯尔无精打采的坐着,似乎并不关心的样子。
“咦?阿斯尔先生,您不喜欢克瑞斯的故事么?”
玛妮雅吃惊询问道,阿斯尔轻轻叹了口气:
“我以前听过了……”
“但并不完整,不是么?”
克瑞斯深深望着自己的表兄,意味深长的说道。阿斯尔点点头:
“是啊……现在你终于愿意说出完整的故事么?”
克瑞斯苦笑:
“现在不说出来,恐怕再也没机会了……阿斯尔表兄,您愿意再听一听这个故事么?”
阿斯尔悲哀的看着他,坐近了一点:
“那么……后来呢?”
“后来……直到一年以后,他的爱人为他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于是这位君主返回宫廷,打算要求朝廷承认正式她们母子的名份。可就在他离去后不久,他的爱人却突然得了重病。君王为她延请了最好的医生,可不知那是什么病,所有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君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最心爱的人在他面前死去……”
“啊……”
玛妮雅发出小小的惊呼声——这一次的结局和她以前听过的那些美好故事可不一样。
“真是可怜……但是,对她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啊。”
“幸福?!”
克瑞斯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正要发作,却听见玛妮雅非常认真的声音:
“我的曾祖奶奶就常说,能够比心爱的人先死去是一种幸福——那样她就不用忍受失去爱人的煎熬痛苦了。”
这句话竟然让能言善辩的克瑞斯也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又过了许久,克瑞斯方才又回到他的故事中去:
“君主在悲伤之余,亦大为愤怒——他很怀疑是王妃派人下的毒,但却查不出证据来,最后只能作罢。这种怀疑一直在宫廷中流传,直到很多年以后,那男孩子长大了,自己也学会了医术,翻查了当时所有医生的纪录,才证明他母亲得的确实是一种罕见疾病,是家族中的遗传,再也无法治愈的……”
“那病是什么症状?”
阿斯尔突然追问道,克瑞斯看了他一眼,缓缓低下头去:
“咯血之症。”
“真的是这样啊……”
阿斯尔脸上的神情愈发凄凉,但玛妮雅并未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对答,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以手抚胸:
“原来那位王妃还是无辜的……先前我也差点冤枉她呢。”
克瑞斯却突然冷冷的哼了一声:
“无辜?未必——就在那位贵族女子病死后不久,那王妃便派遣了手下侍从,放火焚烧那一家贵族的城堡,企图将留下来的那个男孩烧死在里面!”
“啊……原来她这么残忍……”
玛妮雅惊呼道,克瑞斯眼中却又一次泛出泪光:
“可是那么残忍的王妃,却有一位伟大而仁慈的王子——她那只有八九岁的儿子偷听到了这道命令,连夜骑马赶到城堡中去,冒着冲天的大火将那小孩子抱了出来,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他甚至连面容都被烧毁,从此以后只能在脸上蒙着布幔生活。可就算是这样,他依然尽起了兄长的责任——为了防止别人再行加害,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亲自照料婴儿,所有喂给孩子的食品都要亲自品尝过,为此甚至中毒昏迷,人也变得迟钝了许多……而等到孩子稍微长大了一些,无论去哪儿他都总是牵着那孩子的小手,两人形影不离——这样他的母亲就再也没机会得手了。”
玛妮雅激动得热泪盈眶,连惊呼都忘了,只是紧紧咬着嘴唇。阿斯尔则充满感动的看着克瑞斯——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克瑞斯会对其兄长卡勒夫抱着那么深厚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其争位的原因了。
看着阿斯尔了然的神情,克瑞斯继续说道:
“可是,宫廷中的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就算有兄长的悉心保护,那孩子小时候依然是多灾多难——看上去纯洁可爱的宫女会突然拔出利刃来行刺,而外表慈祥善良的贵妇人却会拿出有毒的糖果哄小孩子吃下去……从此以后,那孩子再也不相信女人!”
克瑞斯脸上充满了痛苦的神情——回忆自然是最痛苦的。而玛妮雅亦不再是一开始听故事时那种兴奋的表情,而是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克瑞斯,过了很久,才又问道:
“那……后来呢?后来那孩子怎么样了?”
“后来么……”
克瑞斯脸上渐渐显出骄傲之色,高声说道:
“后来,那孩子离开充满险恶的宫廷,走上流浪之路。他吃过很多苦,但也学会很多东西,终于遇到名师,学成一身本事,为自己的祖国抵挡住异族入侵……可那祖国依然背弃他,于是他也放弃了自己的国家,转而为另一国,另一位更为出色的君王效力!”
叫喊声突然嘶哑,克瑞斯连声咳嗽,吐出许多血块来。玛妮雅连忙上前照料,痛惜地连声叫喊:
“别说了,克瑞斯……别再说了!”
克瑞斯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该说的也说完了……好累啊……”
他的身体本已经很虚弱,刚才述说了这一大段往事,既费力又伤神,而且还激起了满腔心事,到如今再也支撑不住了。幸亏有玛妮雅的悉心照料,克瑞斯最后得以闭上眼睛枕在玛妮雅腿上安静睡去。阿斯尔上前向玛妮雅致谢,同时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玛妮雅小姐,请原谅克瑞斯的失态。其实……其实他说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猜出来了……可怜的克瑞斯……”
玛妮雅柔和轻抚着克瑞斯那满头金发,一滴滴清泪落入克瑞斯的发从中,倏然不见。
八
不论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大陆历602年的十二月已经逐渐过去,那么603年的新年也就不远了。对于世间大多数的平凡人来说,这是一段祥和快乐的日子。
在商业之城米兰就更是如此了——每年的十二月末到来年的一月初,不仅仅是他们庆祝新年,盘点上年收入的好时光,也是抓紧时间最后大赚一票的最佳时机。把去年的存货在最后几天大削价卖出去,为来年进更多好货做好准备……米兰城在每年的最后几天总是最忙碌的。
趁着这阵子忙乱的机会,有两个不做生意却一身商人打扮的家伙混进了米兰城内。其中一个举手投足之间倒还不脱商人本色,而另一个,无论穿上什么式样的商人袍子,走起路来却还是昂首挺胸一副武人模样。
“唉,莱恩斯大人,下官说过多少遍了,象您这样走路不行的——别人一看就知道您绝不是商人。米兰这里守卫粗疏,被咱们混进来了,可若在帝国本土,那是非露馅不可的!”
提督普立克本来就是科夫诺商人出身,混在米兰商人群中也看不出破绽。不过他并非此次行动的主角——他的任务是协助上官莱恩斯再次潜入米兰城甚至帝国本土,完成援救同伴的任务——只是,莱恩斯的伪装能力实在太……
对此莱恩斯自己也很恼火,一路上他们已经不止一次为此烦恼了。
“那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是军人么……要不,干脆让我装扮成普立克你的保镖算了。”
莱恩斯的脑子倒是很灵活,很快想出弥补的法子。不过这法子让普立克颇感为难:
“这……恐怕有点僭越吧……”
“总比被敌人发现好吧——就这么定了!”
莱恩斯现在总算也有一点军团长的派头了,他做出决定,普立克亦只有遵从。不过暂时他们还没必要这么化妆——在米兰城里才不会有人来管这个商人象不象呢,只要付钱大方就好。
莱恩斯原打算独自一人转道米兰前往卡奥斯,不过当他快马抵达皮特罗斯港口之后,却发现下属普立克早就准备好了船只水手,以及假身份的证明文件等东西等在那儿了——海因终究不放心让莱恩斯这个愣头青单独去冒险。所以在莱恩斯走后便连夜用信鸽给皮特罗斯港口送信,要求普立克陪同上官一起行动——在南十字军诸将中,唯有水手出身的商人将官普立克最合适担当此任了。
靠着海因的亲笔信,普立克总算说服莱恩斯答应与他同行。而且他很快就大为佩服海因军师的先见之明——大大咧咧的莱恩斯根本不懂得何为“化妆潜行”,一路上仍然是行军打仗的派头,在走私船上也改不了颐指气使的军团长性子,若非普立克处处照料周到,莱恩斯恐怕还没到米兰就被走私船员们扔下海喂鲨鱼了。
好不容易到了米兰,把上官安排进客栈中,普立克又忙着出去四处打听有无前往帝国的船只或是商队。卡奥斯帝国贸易不发达,海上贸易线更是几乎没有,普立克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前往帝国的商船,最后只得放弃他最喜欢的海上路线而改走陆路。
可就算是陆上商队也不好找,卡奥斯与索菲亚正在打仗,双方都封锁了道路,就算米兰人手段灵活两面都玩得转,经过双方交战的边界地带时还是要冒着遭遇劫匪的危险。所以商队也往往聚集在一起,等数量聚多了,联合雇请一支较大的佣兵团保护,然后才敢出发。时近新年,大部分商队都不走了,普立克唯恐被别人听出他来自科夫诺的口音,也不敢过多和别人交涉。虽然在外面奔波了整整一天,最后却一无所获的返回客栈,向上官报告坏消息:
“大人,看来我们恐怕要在这里过完新年,才能混进前往帝国的商队了——过年以前没有商队往北边走了。”
“那怎么行,吉姆在那边每耽搁一天,可就更危险一分哪——要不咱们单独行动,能混过去就混,混不过就闯?”
莱恩斯又提出了解决的办法,但这一次,普立克无论如何不肯听从:
“玩硬的肯定不行——除非咱们把整个军团都拉过来。否则,只能设法蒙混过关——帝国军的厉害大人您应该知道。”
提起帝国军,莱恩斯立即想起卡奥斯那威名远震的十大军团——可没一个是好对付的,无可奈何的抓抓脑袋,他突然又想起些什么:
“斐兰德议长不是说过,科夫诺商会在米兰城的掌权者中间也安插了通消息的密探么?那应该算是咱们的人了,找他们想想办法看,看看能不能弄到过关文牒。”
普立克犹豫了一下,科夫诺在此安插的密探,乃是新科夫诺城商人议会费了无数心血才做到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莱恩斯随随便便就提出来动用那些密探的力量,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但看到莱恩斯一脸恨不能马上飞到帝国的急躁劲儿,普立克又担心他耐不住性子当真去强行闯关,最后只得躬身受命:
“是,那么下官这就去试试看……”
顾虑到上官的急切,普立克拖着疲惫的身躯又一次出了门,但这次他没过多久就跑回来了,带着满脸的笑容,连疲劳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