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罗素论两性价值互动(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2488100000046

第46章 科学方法的限制(2)

(2)对未经历事物的推论。我们所实际经历的东西远远少于想像的东西。例如,你可以说你看见琼斯在街上走,但这已远远超出你有权讲的东西。你所看见的是一连串的有色光带穿过一个静止的背景。这些光带通过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将“琼斯”这个词传人你的脑海,于是你说你看见了琼斯,然而其他人从不同的角度朝窗外望,将会因透视法看到不同的东西。如果他们全部看见了琼斯,那么有多少观望者,就有多少不同的琼斯,如果只有一个真实的琼斯,谁也不能断言他所看见的就是这个惟一真实的琼斯。我们姑且承认物理学所说的是真理,并按以下术语来解释“看见琼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被称为“光量子”的微小米粒从太阳上射出,其中一些达到一个区域,那里有某种构成琼斯的脸、手和衣服的原子。这些原子本身并不存在,只是表示可能的事物的一种简要说法。当一些光量子达到琼斯的原子时,它们会打乱其内在的秩序。这使琼斯呈现出晒黑的形象,并产生维生素D。其余光量子被反射,一些进入你的眼中。它们引起杆状体和锥状体的复杂扰动,于是沿视神经发出一种波流。当这种波流达到脑中时,它便产生一起事件。它所产生的事件就是你所说的“看见琼斯”。显而易见“看见琼斯”与琼斯的关系乃是一种间接而曲折的因果关系。与此同时,琼斯本人依然包在秘密中。他也许正想着他的午餐,或想着他的投资如何落空,或想着他所遗失的雨伞;这些思想都是琼斯的,均非你所见。你看见琼斯,无异于当皮球从你家花园墙上反弹回来击中你时,说击中你的是那堵墙。这两件事极为相似。

因此,我们从未看到我们自认看到的东西。但我们何以认为它是存在的呢?科学历来以它是经验的、且只相信可验证的东西为自豪。现在你可验证“看见琼斯”这件事,但却不能验证琼斯本人。你可听到琼斯在对你讲话的声音,你可感到琼斯撞到你身上的触觉。如果他最近没有洗澡,你可嗅到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味。如果你不为此说所动,可把他当作好像在电话另一端而与他通话,“喂,是你吗?”随后也许听到这样的回答:“没错,你这呆子,你没看见我吗?”如果你认为这就足以证明他的存在,那你就没有抓住问题的要点。其要点是,琼斯不过是一方便的假设,藉此使你自己的若干感官聚在一起,但真正使它们聚在一起的,并非它们共同的假设根源,而是它们彼此具有若干类似和因果亲和力。这些毕竟存在,即使它们的共同根源是神秘的。当你在电影上看见一个人时,你知道当他离开摄影场时就不存在了,但你会假定他本人是继续存在的。为什么要这样假定呢?琼斯与你在电影上看到的那个人为什么不一样呢?如果你提出这种想法,他也许会讨厌你,但他无力反驳你,因为当你不能感受他时,他也不能将他的经验给予你。

有无办法证明除你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之外还有事情?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现今的理论物理学家认为它无关紧要。他们会说:“我的公式在于提供联系我的感觉的因果法则。为陈述这些因果法则,我可使用假设的实体;但是,这些实体是否仅为假设毫无意义,因为它已超出可能验证的范围。”必要时,他们也可能承认其他物理学家的存在,因为他们想利用他们的成果;并且一旦承认了其他物理学家的存在,他们就可能进而客气地承认所有科学家的存在。事实上,他们可以通过类推法建立一种论据来证明,既然他们的肉体与他们的思想相关,因此和他们极为相似的肉体也可能与思想相关。这一论据能有多少道理尚属疑问,但即使承认它有道理,它也不能使我们断定太阳和恒星是存在的,或者无生物是存在的。事实上,我们被引上了贝克莱的立场,那就是只承认思想的存在。贝克莱拯救了宇宙和肉体的永久性,方法是把它们视之为上帝的思想,但这只是一种欲望的满足,而不是逻辑思维。由于他既是主教又是爱尔兰人,我们不应对他苛求。事实上,科学主要来源于桑塔亚那所谓的“动物式的信仰”,这种信仰其实是为条件反射原理所支配的思想。正是这种动物式的信仰使物理学家相信有个物质世界。他们逐渐变成了叛逆,就像人们读了君主的历史而变成共和主义者一样。今日的物理学家已不再相信物质了。不过,它本身不会有多大损失,只要我们还有一个庞大而多变的外界,但不幸的是,他们没有供给我们任何理由去相信一个非特质的外界。

这个问题主要不是物理学家的,而是逻辑学家的问题。从本质上说,它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即:是否有若干条件能使我们从一系列已知事件去推断其他已发生、正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件?或者说,如果我们不能做这种具有确定性的判断,是否能做出具有高度盖然性的推断,或至少具有一半以上的盖然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就可以有充分理由去相信那些非我们亲身经历的事件、原则,我们就没有相信的理由。逻辑学家几乎从未开诚布公地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也从未听到过任何明确的回答。在答案以某种方式得出之前,这个问题必然是一个悬案,而我们对于外界的信仰也必然只是动物式的信仰。

(3)物理学的抽象性。即使承认太阳、恒星及一般物质界并非我们想像的虚构或我们方程式上一组便利的系数,关于它们还是极为抽象,比物理学家为求易解而使用的语言要抽象得多。他们所接触的空间和时间,不是我们经验中的空间和时间。行星的轨道并不像太阳系图表中所绘制的椭圆形,除了某些非常抽象的特征。我们经验中的邻接关系或可延伸到特质界的物体,但经验中的其他关系未必也存在于物质界。已知的最有希望的见解是,物质界有几种关系与我们所知道的几种关系共有几种抽象的逻辑特征。它们共有的这些特征可用数学表达,不属在想像中有别于其他关系的那类特征。以唱片和它所奏出的音乐之间的共同点为例:二者都具有某些可用抽象术语表达的结构特征,但二者能不具易于感觉的特征。由于它们结构上的相似性,彼此可互为原因。同样,具有我们感觉界结构的物质界也可成为感觉界的原因,虽然除了结构之外,它们彼此毫无相同之处。因此,关于物质界我们所能知道的,最多也就是诸如唱片与音乐所共有的那些特征,而不是别的特征。普通语言完全不适于表达物理学所真正主张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用语还欠抽象。惟有数学和数理逻辑能以寥寥数语说清物理学家所要表达的意思。物理学家一旦将他的符号译成文字,便不免说些过于具体的东西,使读者对某些可想像、可领悟的东西产生愉快的印象,这比他所要传达的意思要通俗得多,也令人愉快得多。

许多人厌恶抽象,这主要是因为它难于理解;但由于他们不愿表白这一原因,便想出种种响亮的理由。他们说,凡实在的都是具体的,我们制造抽象便遗弃了真谛。他们说,凡抽象的都是虚伪的,一旦遗弃了现实的任何方面,便会立即面临仅靠剩余几方面妄加论证的危险。其实,持此观点的人所关心的事与科学毫无关系。从审美的观点看来,抽象似乎完全迷失了方向。音乐是美的,而唱片则毫无美感。从诗人写史诗时所应具有的想像角度看,物理学所提供的抽象知识并不令人满意。诗人想要知道的是,上帝怎样俯视世界而发现世界之善;诗人不可能满意公式,因为它们以抽象的逻辑特征赋予上帝所见之物的种种关系。但是,科学的思想与此截然不同。它主要是一种权力的思想,它的目的,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是给予它的拥有者以权力。既然权力是一种因果概念,那么要获得控制某种材料的力量,只需了解这种材料所隶属的因果法则即可。这主要是一个抽象的问题,我们的视野越是略去不相干的细节,我们的思想便越加有力。同样的情形可从经济领域看到。熟知农活的农夫对小麦有具体的知识,然而赚钱很少;运输小麦的铁路部门对小麦的认识较为抽象,却赚钱很多;证券交易所的操纵者对小麦的了解完全抽象,和物理学家一样远离具体,然而他在整个经济领域最能赚钱,且最有权力。科学亦然,不过科学家所追求的权力与证券交易所里所追求的权力相比,较为间接,且较少个人性。

现代物理学的极端抽象令人难于理解,但它能使那些理解它的人把握整个世界,明了世界的结构与机制,而这断非缺少抽象的工具所能做到的。抽象的能力是理智的本质,随着抽象作用的不断增加,科学上的理智也将不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