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的主业是在国外搞材料,这已经是够希奇的了,更希奇的是,这个医生最后还一度成为一个工程项目的负责人。
这个医生就是苏德模。这个工地就是李忠他们戏称为“维纳斯”的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
前面说过,赛琳娜旅馆群工地一共是四个:马尼亚拉湖旅馆,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旅馆工地,赛伦盖蒂旅馆工地,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生性活泼幽默的这些四川人,分别把它们命名为简易上口的一串名字:马尼亚拉湖旅馆项目叫“马尼拉”,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旅馆项目叫“哥乐山”,赛伦盖蒂旅馆工地叫“凯旋门”,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叫“维纳斯”。这四个项目中,离阿鲁沙经理部最远、疾病最凶险、最不好管理、工程量也是最小的项目,是位于赛伦盖蒂大草原边缘与维多利亚湖邻近的克拉威娜旅馆,也就是帐篷旅馆!
这里有一组关于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程数据:
项目名称: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程。
业 主:赛琳娜集团
承 包 商:四川国际公司驻肯尼亚办事处阿鲁沙项目经理部
建筑面积:3060平方米
开工时间:1994年6月
工程内容:帐篷旅馆27栋,经理房,服务配餐厅,职员村,游泳池
以及室外全部土建工程,水、电、气及机械设备安装
定 员:中方人员14名;当地工人115名
包干工资:美元:14人×18月×650=163800$
坦先令:115人×18月×42000=86940000T
李忠他们当时为了取得有把握的胜利,集中精力追踪、关注前面三个项目,压根儿就没有考虑投标克拉威娜项目。结果是业主赛琳娜集团为了便于管理,以比较优厚的条件把克拉威娜帐篷旅馆一起给了李忠他们来做。没有想到,这个克拉威娜,却是一个难以管好的摊子,开工不到一年,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项目经理都换了好几任,工程没有取得明显进展,内部矛盾不断,黑人情绪极不稳定,经常罢工开小差,工程施工质量差,返工多……
1995年7月,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项目经理杨廷辉得了伤寒,被紧急送到内罗毕去治疗,因为病情严重,随后就送回国了。
一个问题最多的工地,鞭长莫及,李忠恨不得自己去兼任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经理。但是,作为阿鲁沙项目经理部的头,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分身。
李忠考虑了很久,提出了一个让很多人都难以置信的人选:苏德模医生。
苏德模是1982年在四川省建委举办的英语培训班上认识李忠的。
他是四川省建筑总公司三公司的一名医生。1982年他去了伊拉克,在当地一个银行工地当医生兼翻译。1984年回国后,继续学习,和李忠、尹书涛等人一起,取得了英语专业大专文凭的第二天,立即就派到肯尼亚搞经援项目,前前后后,他在肯尼亚农村卫生项目,肯尼亚西部的维波依纸厂项目,内罗毕神学院项目都干过。用苏德模自己总结的话来说,他那个时候更多的是在当翻译,跑材料,医生反而成了副业。
一个人,有时候是不能够完全把握自己的一切的。
“老苏,给你个事情。”
阿鲁沙项目经理部,设在东非洲名城阿鲁沙郊区公路边的一个儿童食品厂(BABY FOOD FACTORY)里。苏德模当时是经理部材料组副组长。李忠叫他,他以为又是旅馆工地里要材料的事情。
“啥子事?”
“那个,”李忠还是犯踌躇,行不行,“维纳斯那边,工地上缺……”
“我晓得,他们的桉树棒棒嘛!”这些天,苏德模已经为桉树棒棒睡不着觉了。
“不是树子,是人的问题!”
“你说嘛,老同学!”
苏德模和李忠关系比较好,讲话也随便。
“我想喊你去四号点!”
“我去?我去干啥子?”
“当翻译,先管管材料,必要时候,就把工地管起来!”
“我不得行约!”苏德模没有想到李忠会安排他管项目,连忙摆手:“公司能人多的是,你又何必推我上去?”
苏德模想起李忠让陈家禄上项目当“凯旋门”工地项目经理,在肯尼亚办事处上上下下惹出来的那场风波,算了,在中国人这个圈圈里,最好不要惹事生非,枪打出头鸟嘛!
“行不行,都是你!”
“要不得,李忠!”
“明天,你就进去!”
苏德模是明知山有虎,不得不向虎山行。
从阿鲁沙项目经理部出发,到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有整整四百七十多公里路程。苏德模果然是第二天出发去了四号点。
李忠安排他先去当翻译,顺便跑材料。
苏德模想,管他呢,先跑跑,看看,再说。
克拉威娜,是位于赛伦盖蒂大草原边缘的一个小山头。
这里是从赛伦盖蒂旅馆工地出来90公里远,离有名的维多利亚湖,只有大约40公里路程。如果天气好,晴空万里,可以站在山头上隐隐约约地看见天边一线波光粼粼的水面。也距离坦桑尼亚的国父尼雷尔的家乡木索玛很近,再往西去,就是坦桑尼亚西部重镇姆旺扎市。
克拉威娜这个地方是东非洲大名鼎鼎,同时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萃萃蝇的聚居地。
由于非洲处于热带地区,第四纪更新世(距今180万年至13万年前)的冰川对这里产生的影响较小,后果之一就是使萃萃蝇在一些湿热、长草的地区继续存在,使大牲畜无法引进到农业区,而且萃萃蝇还对黑人的健康造成威胁。所谓萃萃蝇,通俗地讲,就有点象我国的农村里的牛蚊子,个头很大,叮人非常厉害,咬人一下,马上就会肿起鸡蛋那么大一个包,奇痒难忍,而且还很痛。由于附近有很多水塘,里面聚居了成千上万的河马,如果萃萃蝇叮了死河马后,就会携带一种致命的病毒,如果萃萃蝇叮咬人,就可能传染让人毛骨悚然的昏睡病。一旦传染上昏睡病,再健康的人也会发高烧,淋巴肿大,严重者长期昏睡不醒,直至死亡。据说,一直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没有对付昏睡病的有效药品。曾经听说俄罗斯的科学家在1993年已经研究出一种疫苗,可以治疗昏睡病,但是,究竟效果如何,却是不甚了了。当然,话说回来,不是所有的萃萃蝇都携带昏睡病病毒。否则,克拉威娜这个地方就没有旅游观光的开发可能了。
按照赛琳娜集团的设想,在克拉威娜这个山头上,要修建一个环绕在山头的帐篷旅馆。当然,所谓帐篷旅馆,只是说旅馆的上半部分是用防水防晒的帆布构成,每栋房舍还是要用钢筋水泥来建设基础,用桉树棒棒搭建骨架。和其他旅馆不同的地方,餐厅,酒吧,都是独立成为一体。每一间客房都是按照五星级宾馆的设施,在搭建的木结构上面,用帐篷组合成为独立房舍。每一个阳台朝向广阔的赛伦盖蒂大草原。(参见图片)
苏德模去的时候,旅馆已经下了基础。
苏德模立即就发现,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施工,随意性太强,不按照施工规范做,那些技术工人认为他是个医生,是个外行,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继续随心所欲地施工。哪里知道,苏德模在建筑公司呆了那么些年,出国后又在工地上跑材料,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对建筑工程规范是知道的。在苏德模看来,工程上的工人们已经到了想咋个整就咋个整的程度,而且工地纪律松散,有的中国监工上班时间打麻将,呆在会议室里一个人唱卡拉OK,一点也不为工程进度着急。甚至于,有些中国监工说,没有做好,就往苏老师那里推嘛!如果材料供应不上,用电台喊了话,你没有及时拉来,耽误的天数就记起了事。黑人工人看见中国监工好耍,也就乐得欢喜,到处耍。工地上的混凝土到处乱倒,做事情没有计划,抹灰要三立方,弄个四五方来,用不完倒了就是!
苏德模看不下去了,就去提意见。
“你的黑人工人,一天做多少匹砖?”
“35,或者40匹。”
“不对约,我们在内罗毕每天做100到120匹砖!你说材料缺,工地上砖总不缺嘛!”
“嘿嘿!他们有点笨手笨脚的,做不了那么多!”
苏德模只是翻译,已经发现是管理问题,他又不好管,他只有给李忠写信。他在阿鲁沙项目经理部和李忠约好,有问题就写信,不是打小报告。
他在一封至李忠的信件中写道:
“四号点工地的问题,表面上看是进度问题,实质上是质量问题,是原来遗留
的问题连带出来的问题。房屋地基达到标准的很少;安装立柱、砌砖检查过的很
少,当然,符合标准的也很少。……从一开始几乎就没有人意识到四号点工地质
量要求之高,贴墙布、墙纸,四周加压条,对抹灰的要求相当高……质量问题的
出现是由人的因素造成的。……
有一天,李忠和业主代表罗森等人来开例会,一下飞机(参见图片),他就对苏德模说:
“老苏,我想留你在这儿负责!”
“我不愿意!”苏德模回答得挺干脆!他在阿鲁沙项目经理部里当材料组副组长,材料刚刚弄完,才松了口气,在阿鲁沙呆着多舒服!何况,技术问题多,人员素质差,四号点是个炭元烫手!“我到这里来,我又不懂技术!”
“我看中你,有两点,”李忠循循善诱,“第一,你老成,年龄大些,有些事情敢管;第二,你对规范比较了解!你这几年翻译了好多施工规范嘛!这些总不比他们差嘛!他们那样子整,我没得法罗!”
苏德模看见李忠那个样子,也晓得老同学实在是没有其他人调配,从内心讲,苏德模也没有多少把握。前面三个工地,是阿鲁沙项目经理部最重要的环节,人员配得齐,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到时候误了工期怎么办?
想了想,苏德模坚定地说:“李忠,我不接!”
“我求你了!”
“好嘛,看在你份上,我试一下!你们任命,别个不服!真的,我不愿意搞!”苏德模明白,这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我要求你两点,你做不来,你看得来!按照规范办!灰和水泥配比例多少,钢筋多大,你就监督他们按照规范做!”
新媳妇上轿头一回,或者说是鸭子上架颤颤巍巍,苏德模就上任了。
果然,不按照规范施工的地方还真多:作为房舍骨架的桉树棒棒,有些是10公分直径的,有些只有7公分直径,粗细不均匀,就这样安装上去了。问到为什么这样做,说是从阿鲁沙项目经理部装来的车上就有,如果是顺手丢上几根更细的,也可以安装上去吗?房子垮了谁负责?还有,按照规范,基础要求是做背基,就是把坑坑挖好用水泥制模,再把柱子放进模里面!前面的施工搞的是“鸡屎堆”,偷工减料,棒棒插在地上,混凝土倒在周围抹平就是!房舍没有降低标高,按照图纸上面是用的海拔高度,不是相对高度,又是大问题!如果只是降一米挖一米,监理来测量,就只有向下挖,柱子已经立起了,这一挖不就把马脚露出来了?
四号点难整!
苏德模的预感是准确的。
他花了两个月时间,纠正前面的遗留问题。首先规定上班时间不准打麻将!所有人必须到现场!他不怕!万一得罪了人,回去当医生就是了!自然而然,人是得罪了不少,尤其是从国内建筑公司来的有些人,自我感觉太好,总以为是搞了多少年建筑,没有什么房子没有修过,一个区区帐篷旅馆嘛,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们在边上嘀嘀咕咕:你一个医生,看看感冒,打打针,不就行了?“腰杆上别个死耗子,冒充打猎人!”不得行!
当然,四号点的多数中国人都比较年轻,有朝气,让他们按照规范改,也是可以干好的。不到三个月,工地上有了明显改进。在一次例会上,业主代表罗森先生表扬说:苏先生来了几个月,工地情况就明显的好了,特别提出来表示感谢!
这个,写进了会议纪要。
没有人嘀嘀咕咕了,但是,苏德模自己是清醒的。
苏德模给李忠的信中,没有飘飘然:
“李忠总经理:
我自己评价自己,就好象是《乔厂长上任记》的乔厂长,当时所谓拨乱反正,极度松弛,
责权利不分,人浮于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把它理顺,每个人的分工必须明确,责任明确,
工作明确,受我监督,而且受我的奖惩!用这样的办法从纪律上约束,很快就见成效!
但是,3个月以后,继续用这个办法,没有效了。我已经发现,由于我不懂图纸、资料,
管理上缩手缩脚,而且我只能够在事后发现问题,不能提前指导,这是我的弱项!我搞第二
个工程不会这样!
我要求换人!
如果你认为我想跑,换了人我还在此,不走!我继续在此帮助,一切以事情为主!进无可
能,退还是当医生,没有用!我对他们没有私心,绝对不会这次房子修得好,回国以后拿栋房
子给我修!不会的!”
李忠接到苏德模的信,心情也很复杂:换人很困难。他只有鼓励苏德模继续干下去,这个战车上来了就下不去!老虎背背上骑起了,如何能够说下就下?揪心的事情,天天都有,就像李忠现在,干得太累了,满身是伤痕,还不一定是英雄!
李忠的答复,其实是在苏德模预料之中。
没有办法,只好收回想法,继续把工程搞下去。
四号点的布局是这样的:以小山头为中心,旅馆的大堂和咖啡厅合为一体,是一个很大的帐篷,旁边一条小径通往餐厅。大厅的地平面稍稍高于坡顶,由此可以看见周围一圈的草原。在大厅周围,低矮的杂木树丛之间,则是一栋一栋互相分离的客房房舍,一共有27栋。还按照星级宾馆标准修建一个游泳池,让来到这里的客人一边晒着东非洲的太阳,一边欣赏山头下草原上成千上万的野生动物。
苏德模的脾气比较怪,有时候吼起人来豪不留情,渐渐地,有些中国工人还有点怕他了。工地上的纪律开始好转了,上班时间打麻将的,看录象的,扯个理由回宿舍的,没有了。苏德模就天天在现场守着,比监工还要监工!他喊中国监工:“你们也要把黑人守到,抹一片,量一下!”
工地有进展,但是,先前遗留问题就出来了。比如,没有降标高,现在监工要求降,周围都是贴了瓷砖的,一挖,柱子根部就暴露出来了。中国工人喊苏德模处理,他确实不懂技术,非常难。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有畏难情绪,工程像这个样子,老是返工,做得没有情绪,有几个中国工人都想打退堂鼓了:
“整啥子哦,我都想回国了!”
“妈呀,这里除了动物就是动物,啥子都没有!”
“是嘛,我们下了飞机,就关进荒原,女人都没有见到过一个!除了母狮子!”
“还有母蚊子呢?”
“昨晚上蚊子把我咬惨了!这回,打摆子又跑不脱了!”
认真说,中国工人最多是发几句牢骚而已,他们毕竟还是有忍耐力,只要活路做起走,挣到美元,总比在国内好些!
四号点的黑人,就难办了!他们也不满意这里的工作环境,很是恼火,跑了不少。
苏德模没有办法,只有开起车去路上求他们不要走,他还到当地村庄里去招工,请当地黑人来当工人。那段时间,附近的木索玛,木库木,远一点的姆旺扎,他都去招过工!
无奈,克拉威娜的条件太艰苦了,工资给得比较高,还没有多少人愿意来!还有就是当地工人的技术水平很低,他们连瓷砖都没有见过,你怎么可能喊他们来贴瓷砖?
他们告诉苏德模:“密斯特苏,我会修房子啊!我修的房子不会倒!”
苏德模哭笑不得:“不会倒?”
“是啊!”
“不会倒就是修得好!我们修的是星级宾馆啊!老兄!”
“那你说嘛,你是老板!”
就是工地上技术比较好的几个当地黑人,有一天也给苏德模提出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
“嗯……”
这几个黑人技术是真的可以,工资也拿得比较高,二千多先令一天,也提出要走!不可思议!真是走了,工程就只有停顿了。
“留下来吧,这是建设你们自己的国家啊!”
“密斯特苏,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对我们好,工资也高,但是,”拉曼利很会说话,“就是你们没得人权!”
“人权?”苏德模万万没有想到,黑人会提出这么一个很敏感很难以想象的问题,这么大一顶帽子!“你说,为什么没有?”
“你们中国人进我们的门,从来就不敲门,一推或者用脚一踢就进来了!不尊重我们!”
“苏老师,他们说啥子?”几个中国工人在一边问。
苏德模就把黑人的意见翻译成中文。
没有想到,这几个中国工人是这样反应的:“他们算啥子嘛?是要用脚踢嘛!”
“这个,你们不能这样看!”
“上班时间你是老板,下班时间我们是平等的!我们的门虽然脏点破点你也不能用脚踢!”
“好,我告诉他们以后注意,尊重你们的业余时间!就不要给我扣大帽子了,好不好?”
“OK!”
相对而言,苏德模他们和那些帮助四号点运输河沙的黑人的关系,就处理得比较好!
在工地上帮助运沙的是一家国家租赁公司的卡车,总部在莫希,阿鲁沙项目经理部连人带车一起租。
苏德模给黑人司机说,你们每天多拉一车沙,就给你们添钱。结果,黑人司机就起早贪黑、多拉快跑,积极性空前高涨,原来每天只拉一次,后来就一天拉三、四次。
当然,取沙的地方都是季节河,河里有鳄鱼,岸边有狮子,苏德模和中国工人、黑人一起去装车,天天都得自己保卫自己。
俗话说,久走夜路必然撞到鬼!
有一天,苏德模坐拉沙的车回四号点营地,路上下雨,很快,赛伦盖蒂大草原里的泥土尘灰堆积的路面,就变成了烂泥塘。汽车装了河沙,就打滑,横在了路中间。当时,苏德模他们就遇见了一群狮子。两头母狮子约隔十米远,在汽车前面不走了,汽车后面有八头狮子,有雄师护卫着幼狮,看来,这是一大家子,刚刚到某个亲戚那里串门了回来。
苏德模赶紧把车窗玻璃摇上去。
但是,后面车厢上,还有四个黑人,他们倒是一声不吭。
怎么办呢?
“司机,按喇叭!”
“密斯特苏,公园当局规定不准鸣喇叭!要罚款的!”
“这么大的雨,不会有人听见的!”
“老板,不行!”
苏德模是又着急又生气:“人命关天,还管那么多干啥?”
“老板,绝对不行!”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些黑人的法制观念真强,素质好!问题是,如何把这些狮子赶走?
苏德模突然之间豁然开朗:哎呀,还是我们中国人的脑筋好用。你不让鸣喇叭,总可以轰油门嘛!
“你给我加大油门,踩!踩!!”
黑人司机听见这个命令,只有照办,因为公园管理当局并没有规定禁止轰油门。
“轰!轰!!”
强大的引擎声音,在雨中的大草原上,显得孤寂而又悲壮,它仿佛代表了人类软弱的心灵和机智过度的应变,在近于蛮荒的天地之间,向我们的朋友兼敌人发出无可奈何的吼声!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来打扰它们,这是它们仅有的天堂,在这个广阔无比的星球上,人类已经没有给他们与生俱来的另类伙伴留下多少座位了。
这是谁之过?
大约轰了两分钟的油门,这群男女老少狮子就不舒服了,耐不住人类怪物用钢铁怪物的声斯力竭的噪音侵扰,只好拖家带口地逃进了丛林中。
狮子们刚刚走开,四个黑人立刻就跳下来,用铁锹、铲子挖开烂泥,卡车就开了出来。但是,运气的的确确是太差了点,卡车开到刚才母狮子爬卧的地方,又陷进烂泥中,彻彻底底开不动了。这下,苏德模和五个黑人要当山大王了。
黑人们用油布把卡车罩上,雨下得更大了,漫无边际的白云雾一样的雨丝,像是扯开来笼罩在赛伦盖蒂大草原的纱帐,整个大草原已经是迷蒙蒙蒙了。
他们没有吃的,也没有对讲机,更看不见过路车,就只有坐等,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有。饥寒困顿,几个男人是一边坐等,一边打瞌睡。一直到了晚上十点过,苏德模他们看见很远的地方来了灯光,心头石头落了地!感谢菩萨保佑!
苏德模估计那是宋伟来救他们了!
一下子,这个中年人的眼睛模糊了,激动的泪水,无声无息地就涌上来了。
原来,苏德模他们离开陈家禄的三号点赛伦盖蒂旅馆工地,陈家禄就用电台告诉了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的宋伟:苏德模他们拉的沙,已经出来了,四点钟走的。
大草原晚上是一片漆黑,浓云密布的天幕上,偶尔有一线深蓝色的缝隙。
遥遥看见的一星灯光,闪闪烁烁,好象是在走,又好象没有移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心急如焚的苏德模他们,看见那点灯光居然没有动了。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动静。按照平时,早就该开拢了。
“估计,他们的车也陷进去了。”
“老板,怎么办?”
“只有等嘛。”
苏德模他们是又饿又累,车外又危险,雨在不停地下,而且还裹挟着一阵阵疾风,凄风苦雨,不知不觉中,他们就在车上睡着了。
半夜三更,有人敲击汽车窗户:“老苏!老苏!”
黑人司机名叫威利,20岁,对苏德模好,就像儿子一样。
“老板!有人来了!”
“嗯?”
苏德模一下警醒,揉揉眼睛,戴上眼镜。
“老苏,我们的车也陷进去了,我们的车轻些,你们的人都过去,我们把那个车推起来,先回去,明天再来整你这部重车!”
“好嘛!”苏德模决定留两个黑人守车。
车上只有两盏应急灯,几个黑人拿起钢筋条,铁锹,或者木棒,围在苏德模身边,冒雨朝有一线灯光的树林那边走。到处都是动物低沉凶悍的吼声,闪闪烁烁的绿眼睛在丛林里像天上的星空一样密密麻麻。
苏德模心想,今天惨了,看来是必死无疑了,心头发紧,一阵阵难受的电波穿心而过,在国内太太平平,舒舒服服,何必来东非洲这个鬼地方找死嘛?万一喂了狮子,连骨头都留不下一节!
黑人司机威利仿佛体会出老板的心路,知道他灰心丧气了,步履沉重。威利死死地拽着苏德模的手,身体也贴着老板。
苏德模明显走不赢这几个黑人。
两个黑人察觉,就主动放慢脚步,护卫着苏德模。
他们一行人听着四周的狮子吼叫,提心吊胆,在树林里穿行了大约两公里,才赶拢来救援的东风车。大家齐心协力,把它从烂泥中推出来,赶紧往营地开。
第二天上午,他们派了好多黑人,才把拉沙的卡车“刨”出泥潭。(参见图片)
无独有偶,这样的事情,苏德模还遇上了一次:
他和两个黑人一起,司机威利开着越野车从陈家禄的工地出来。刚刚才上路几公里,丛林里的路面实在是差劲,乱石很多,天气又热,突然一个轮胎爆了。
“坏了,老板!”
“回去,回密斯特陈那里去补。”
“算了吧,老板,车上还有一个备胎。”
威利懒得回去补,他跳下车,手脚麻利地几下换上了备胎。
从陈家禄的赛伦盖蒂旅馆工地出来,沿着一线低矮的山丘,在赛伦盖蒂大草原边缘,有90公里路程才是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
威利又把车开得飞快,口中还吹着小调。
苏德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工地上的中国人几乎如此,只有坐在汽车上,才有片刻时间,就可以沉沉入睡。他们也实在是太劳累了。
突然,汽车一个急刹,停了。
苏德模醒了,他以为是路面上有动物睡觉,或者过路,一看,没有啊:“什么事情,威利?”
“老板,又爆胎了!”
“啊!真是撞了鬼约,叫你回密斯特陈那里补轮胎,你不去。正是我们中国人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威利知道今天有点糟糕,好在现在天色还早,下午三点多,离营地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他就叫一个黑人先回工地去叫人来救。大约一个小时后,威利看见密斯特苏有点急了,又在前面路上栏了一辆当地公园当局的汽车,请那个官员把密斯特苏搭回克拉威娜。
那里知道,苏德模坐的这个官员的汽车,开到进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的岔路口时,说什么也不愿意开进去了,而且一定要苏德模下车。苏德模同这个官员讲,他好象听不懂英语,或者干脆就不想说。
无可奈何,苏德模只有下车。
那辆日本人出的所谓“陆地巡洋舰”,卷起高高的黄色尘土,绝尘而去。
这时,苏德模才意识到,东非洲的下午五点过,这个一万多平方公里的野生动物园保护区里,可能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路上徒步。这是违背公园管理当局的禁条的:
严禁任何人在公园里行走!
苏德模想,命运真会开玩笑,他想,二天有作家写书,一定是这样下笔:
今天,苏德模同志以身殉职于东非洲大草原的狮子口中!
他看看天,似乎天色尚早,看看周围,也只有一些斑马、瞪羚,猕猴和角马,还有长颈鹿,都在悠闲地低头吃草或者转游,有它们就没有狮子,一切应该是平安无事吧?
他在内心里自我安慰:运气应该可以,明年回去,再去文殊院烧香!
当天,有一辆卡车去木索玛拉东西,大约也该回来了,可能可以碰上。
苏德模在地上拣了一根树枝,跟着斑马后面走。如果狮子出来,肯定先吃斑马,我再找棵大树爬上去,也可以保命。他全神贯注,东看西看,到处都是不大不小的洋槐树。
不一会儿,大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
苏德模想跟在斑马、瞪羚和角马之类的动物后面走,心想狮子来了先吃它们。结果,所有的动物都瞪大了眼镜把他盯着:奇奇怪怪,这个两脚动物怎么会在这里呢?
苏德模才往前面走了几步,所有的动物反而都跑到他的后面了。
大约动物们在想,如果狮子来了,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倒霉蛋喂狮子吧!
走了大约两百来公尺,居然苏德模前面一个动物都看不见了!
苏德模鼓起胆子,也就在丛林里走了大约四百公尺,前面就是一片枯黄的草丛,没有树子了。他看看身边的两棵大树,有六七米高,心想:只能够走到这里了,再走就是死路一条!我苏德模还不想现在就死,回去,成都府南河边还有茶铺要去坐坐,老朋友还多呢!
他站在路中间,观察身后的动物,前面的大道上,好象是有一股尘土飞扬在半空中,他明白,车来了。
果然,十五分钟后,威利派去的黑人带着卡车来接了。
于是,苏德模在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上,多了一个外号:“拐杖经理”,他们肚皮都笑痛了,说是密斯特苏公然要拿着树枝打狮子!
比起苏德模刚刚去,还有胆子大的时候,晚上在工地上巡夜,第一天,他是一个人围着山头把工地走完,第二天就只敢走半个工地,第三天没有黑人陪同,就不敢出门了!
有一天,工地上中国工人叶成生病了。
当时,工地上所有的汽车都出去了,去木索玛买米买油买蔬菜,去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旅馆工地拉钢筋,去阿鲁沙拉桉树棒棒……
周围都在流行霍乱,苏德模的本职天赋更倾向于干医生的事情,他意识到了另外一种危险在逼近工地,如果一旦传染上可怕的霍乱,那就非常危险了。他为了抢救叶成,也为了稳住工地上的军心,必须尽一切办法,把他送到木索玛的中国山东医疗队去。
黑人来报告:“密斯特苏,没有汽车,外面在下雨,怎么办?”
“把工地上的混凝土装载车开来!”
“那个?”
“叫你去开来!”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烧得昏昏沉沉的叶成抬到四川人喊的“嘣嘣车”上,把他拉到8公里外的岔路口,中国人、当地黑人手里拿着刀,拿着木棒,提防着动物袭击,看见过路车就说好话,甚至于耍无赖,拦下了一辆管理员的越野车,把叶成送到了山东医疗队,才算是松了口气。
当时,那个场面,那种艰辛,那股心酸,很有点悲壮!
在2000年6月的一个下午,中国西部大都市,成都,一环路边,苏德模家中。
我去采访苏德模,听他讲在坦桑尼亚的故事。
他翻看着在坦桑尼亚的几张工程照片,拿出他写给李忠的信件复印件,对我谈起了他在国外尤其是在赛伦盖蒂大草原深处的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的艰苦、凶险和冗长的日子。
他在府南河边的家中,感慨万分地说:
“没有想到,在凶猛的野兽、猖獗的疾病包围下,我能够活着回来,真的是个很幸运的事情!”
他深情地看着赛琳娜集团出版的明信片,看着克拉威娜帐篷旅馆:“那段时间没有白做,工作很愉快!从来没有睡过好觉,很充实,学了很多,要容忍,现在脾气好多了!我欣赏了动物园的美景,一辈子难忘!火山口,大裂谷,大迁徙!还有在河边,涨大水,看见鳄鱼张嘴待鱼,如同守株待兔一样!很有亲切感,第二故乡感觉!”
顺便说,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确实如苏德模所说,是问题多,返工多的工地。苏德模之后,又陆续派了许成伟、冯剑峰工程师去收拾残局,直至最后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