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宝珊将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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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秦州风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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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11月10日,清朝实际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的60庆典刚刚结束,以中国惨败告终的中日甲午战争正在进行,中国西北甘肃省秦州城内西关忠义巷一户姓邓的人家,有个延迟产期将近一月的男孩,费尽周折终于呱呱坠地。

这孩子的父亲名叫邓尚贤,字友斋,原是位耕读传家的穷书生,祖居城东二十里邓家庄,后随父进城设馆授徒,迁居城内,教书难以糊口,弃儒经商,在一家姓夏的丝线铺里,充当管账先生。原配何氏,早年病逝。续弦的这房妻子,要比他年轻14岁,是秦州西乡郑集寨昝家的姑娘。岳父昝尚,祖籍陕西三原,读过四书五经,早年家道殷实,后遭遇意外,吃了官司,破产受穷,与家人困居寒窑。邓尚贤与昝氏婚后已生一男一女。男居长,名天佑;女名女女。现在新添的这个男孩,他们给起名叫天成。

忠义巷俗称关爷巷,因巷中有关羽庙而得名。邓尚贤的宅院,距此庙仅二百来步,坐落在主巷道西侧的一条无头小巷之内,由于临近还有几户邓姓人家,俗称邓家圪垴。不知什么缘故,这里的地势比周围低洼。特别是邓尚贤的宅院,简直像个锅底,宅北一个大水坑,常年淤积着污水。下了雨,院里的水别说往外流,大门外的水还会往里淌,全靠院里一个渗井,慢慢去渗。院子很小,长宽不足十步,南、西、北三面低矮的偏厦小屋,伸手可摸到檐瓦。但是,穷愁潦倒的主人,随遇而安,别有情趣,在大门门额上刻写了三个可以左右通读的楷体大字:“安之居”,还在大门外筑了个小巧的月门。使这狭窄、矮小、阴湿的蜗居,倒也显出几分幽静。

尽管家中的日子已够紧巴,但见新添的男孩长得胖墩墩,虎头虎脑,邓尚贤还是满脸高兴,立刻去丝线铺里借了点钱,称了红糖大枣,在药铺里抓了副“生化汤”来给产妇调养。昝氏也很高兴,虽然顿顿吃的玉米面搅团,孩子的奶水却很足。除了奶自家的天成,还奶着比天成早产数月的远房侄儿明九。

孩子的外婆得到消息,连昼赶夜织了匹土布,从窑后的黑土岭上挖来地紫根儿①一染,给女儿缝了条裤子,给外孙做了件棉袄。她说服老伴儿,将身上的衣裳洗浆了一番,煮了几颗鸡蛋,借头毛驴儿一骑,叫大儿子茸哥拉着,40里路慢悠悠走了将近一天,去看女儿。这是她平生头一回进城,走亲戚,见世面,补偿女儿生前两胎时未能去探望的缺憾……

但是,天成还不到两岁,又添了个弟弟天德;天德刚会走路,又有个妹妹匆匆出世。接二连三的稠密生育,加上产褥期间无人照护,原先身体壮实的昝氏,竟由感受风寒腰腿疼痛,经年牵延不愈而成为下肢瘫痪!

瘫痪的头一年,妈妈虽然不能做饭,还能挣扎着坐起,给全家缝缝补补。可是,到了第三年春天,双目生起了云翳,视物越来越模糊,开始还能抖抖索索摸到碗筷,后来竟干脆失明了。

在妈妈双目失明的同时,爸爸卷入了一个令人悲愤难平的案件。那是秦州州署的200多名胥吏,多年来上下勾结,串通一气,鱼肉乡民,营私舞弊,贪污了数目惊人的大批粮食。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穿绸着缎,起屋盖楼,腰缠万贯。秦州百姓,个个切齿,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日,包括邓尚贤在内的几个读书人,在城南水月寺宋荔棠②先生祠前的凉亭上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际,便议论起秦州历任知州的政绩来。一个说:“你看这荔棠先生,在秦州为官三年,留下多少德政!重修杜甫草堂,集淳化阁帖,刻《秦州杂诗二十首》……这些且不说,顺治十一年大地震,他倾出家资,赈济难民,救活了多少百姓!”一个说:“还有陶模大人哩!修的陶公渠、陶公堤不也遗惠至今?”邓尚贤却叹道:“可看看现在的官儿!连一群仓老鼠,也成了精!”对邓尚贤此话,大家自然深有同感,仗着酒兴助胆,联名写了张状子告了上去。秦州百姓见此案得到揭发,人人拍手称快,以为将会秉公处理,为地方除一大患。谁知这帮久混官场的猾吏,避罪有术,集体加入秦州天主教,一个个胸前戴起响当当的十字架圣牌,作为教民受到洋人保护。中国的法律竟过问不得!甘肃总督菘蕃,惟恐得罪洋人,只将软弱可欺的秦州知州李瑞徵免职,却让那帮残民自肥的墨吏,仍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川署。此案给邓尚贤的刺激实在太深了,晚上做梦,也常常念叨不已。

这时,天成已经八岁。爸爸整天佝偻着腰在丝线铺给人家拨拉算盘。15岁的哥哥从私塾停学,起个学名叫子盘,到一个老中医门下去学艺。家里只有12岁的姐姐伺候妈妈,照看弟妹,生一顿、熟一顿,蓬头垢面,争勺抢碗,泪水拌饭过日子。为了给妈妈治病,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件值钱衣物,连爷爷留下的一副眼镜,爸爸也狠心摘下来送进了巷口不远处的梁家当铺。可是,任你吃药针灸百般治疗,任你求神问卦烧香磕头,妈妈的病还是日渐沉重。爸爸愁眉不展,整天长吁短叹,50多岁的人,胡子花白,老态龙钟,走路都脚步不稳了。从夏家掌柜那里已提前支取了半年多的工钱,可还是捉襟见肘,有时竟断粮停炊!

望着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妈妈,天成忽然想起从前跟着妈妈到郑集寨去走娘家的情景。那是春耕大忙时节,许多人顾不得吆牛下地,提着瓶瓶罐罐,发疯似的朝村北耤河对岸的山脚下跑去。说是那里突然冒出了一泉“神水”,能治百病,没病的人喝了,也会耳聪目明。天成跟着舅舅也去提那“神水”,可惜山崖下黑压压挤满了人,挤也挤不到泉边。这事使他十分懊悔,咳,要能早点得个信儿多好!可是,两天之后,他就跟妈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外婆家,神水,终于没有喝到……对,我现在就去提给妈妈喝,叫妈妈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晚上睡觉之前,天成瞒着姐姐,准备了路上的干粮和提水的瓦罐。不等天亮,偷偷动身,城门一开,就跟着一帮去兰州的脚户上了路。

从秦州到兰州,郑集寨是骆驼客和脚户们来往大道的必经之地。八岁的天成,虽然只去过两趟外婆家,但对沿路的村庄已经睡识。正是六月天气,狭长的需耤河河谷盆地里,麦子收割打碾,高粱正在吐穗,茂密的大麻一片墨绿,柿子树阔大的叶片油润闪亮,晨风扑面,霞光迷人,鸟声婉转悦耳,渠水丁冬弹唱,驮载着货物的骡马,铁掌踏得路上的石子儿火星飞溅,颈脖上的铃铛一步一响,那么节奏分明而清脆动听!穿着白汗衫青坎肩的年轻脚户们,尖声细嗓漫着花儿,高遏行云的优美旋律,在一个孩子灵敏的心弦上激起阵阵共鸣。想到喝了神水,妈妈的眼睛又会复明,麻木蜷曲的腰腿又能伸展自如,在天成的眼里,连这帮普通的脚户,看起来也格外顺心……

天成喜欢走南闯北的脚户,但更爱粗豪艰辛的骆驼客。首先是那伸着长长的脖子,高高地抬着头,脊背上驮两座小山,忍饥耐渴,脾气温和,永远不知疲倦,不慌不忙稳步前进的庞然大物,就比骡子和马有趣得多。每年冬春之间,当青海、河州一带的骆驼客,头戴狐皮帽子,身穿光板老羊皮大衣,七八个人一伙,领几只长毛番狗,牵四五十峰骆驼,浩浩荡荡南下北上,在秦州北关一带的空旷场地上歇脚过夜时,天成总要约几个小伙伴,去跟人家厮混。他们以捡拾驼毛为名,主动跟人家搭讪,帮助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提水、烧火,看守货物。有时看得眼馋,也偶尔偷取人家驮运的冰糖或青盐。有时,还跟友好的骆驼客一起,围坐在那用三块石头顶起一口锣锅的露天火堆旁,一面啃着人家的羊肋巴骨,一面入迷地听着那些令人乐不可支的粗俗笑谈。有一回,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骆驼客,给天成送了两掬青盐,用粗硬的大手温存地抚摸着天成的脸蛋儿,说他也有个跟天一般大小的儿子,不幸连妻子一起被一个军官抢走了。说只要天成愿意,他就认作小兄弟,带天成去满世界闯荡。对骆驼客到处走动的艰苦而自由的生活,天成确实向往,可是,想到久病在床的妈妈和衰老不堪的爸爸,却没有答应。

是的,天成离不开爸爸妈妈,离不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离不开跟他一起下河玩水、上树掏雀的那帮小伙伴。他要大家都来喝一口他提的神水,消灾免病,恢复青春,变得更加聪明!

日影儿西斜,郑集寨到了。这座依山临河、浓荫覆盖的村庄,炊烟袅袅,人们正在做晌午饭。顾不得饥渴疲劳,天成没有到外婆家去歇缓。他爬上河边的柳树,折了几根柳枝儿编了个柳圈儿一戴,脱掉麻鞋,卷起裤腿,涉过清浅的河水,径直朝庄子对面的山脚下走去。

嗬,太美了!山崖下,亮汪汪一眼泉水。泉边不远,石头砌起的高台上,还盖了座描画得五颜六色的新龙王庙。泥塑的龙王,鼓着一双用琉璃球儿做的大眼球子,捧着块木头笏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肥胖的脸面还没有被香火完全熏黑。天成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才想起来时忘了准备香蜡,便向神灵默默求告了一番,许愿下次再来偿还。然后,趴到泉边美美地饱饮了一气,再淹满瓦罐,乐滋滋地折转回来。

“天成——!”

他刚走到河滩柳树下,放下瓦罐,在树下乘凉,忽听有人喊他,抬头望去,原来是三舅应虎,正在放羊。三舅年近30,已成家分居,生有两个表弟,是庄上领头的放羊佬儿,胆子大,心眼多,好捉弄人。天成不愿见,想溜,来不及了,只得绷着脸儿,跟着去见外婆。

外婆一见,又疼又气,美美地数落了一顿,说一个憨娃,不该自个儿偷偷出来野跑,强逼他耐着性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还不放心,又打发二舅兴运,提着瓦罐,陪送天成回家。

一路上,天成惦记着病危的妈妈,催促二舅急急行走。瓦罐里的神水,洒去大半,惹得天成又气又心疼。两人走得大汗淋漓,刚走到忠义巷口,看见跟爸爸在一起的夏家丝线铺的小伙计马尊义,边跑边喊,急惶惶迎他跑出来:

“啊呀!你可回来了……”

马尊义一见天成,拉上就往回走。

天成忙问:“马哥,出了啥事?”

“啥事?咳……”马尊义气急败坏地说:“昨儿一不见你,把全家急坏了!我们几个伙计,也帮着到处寻找。找到天黑,不见踪影,邓妈一急,一口痰卡住喉咙,险乎咽了气……今早还清醒了点,这会儿又叫不喘(系当地方言,意指不说话)了!”

天成一听,从舅舅手里夺过瓦罐,抱起就跑。跑进满是绿苔的院子,脚底一滑,叭的一声,连人带瓦罐一起,跌倒在地,瓦片割破手掌,鲜血直流。他顾不得疼痛,拾起摔破的瓦罐,慌忙进屋,将残存的神水倒进茶盅,一边大声哭喊,一边爬上炕来给妈妈就灌。

妈妈在爸爸怀中侧身半躺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只有鼻息微动,气若游丝。爸爸一手揽着妈妈,一手驱赶着嗡嗡乱飞的苍蝇。哥哥、姐姐和弟妹,哭作一团。天成连摇带喊,妈妈又抬起沉重的眼皮,睁了睁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爸爸帮助下,咕噜一声咽下那口神水,惨然一笑,似乎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儿子,却沉沉地垂下了头……

这天是6月26日,可怜的妈妈,抛下五个儿女,只活了45岁!

时当伏暑,天气十分炎热,大群苍蝇赶也赶不开。顾不得请阴阳先生选择吉期,就从街上木匠铺里赊了口现成的棺材,由邻居和丝线铺里的伙计们帮忙,将妈妈草草入殓,急急抬出了门。

送葬那天,天也作怪。清早火烧云亮得晃眼,棺材刚抬送出城,突然乌云密布,天色黑成了锅底!匆匆抬上玉泉观后面的山坡,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一场罕见的倾盆大雨,迎头泼来。二舅提的灯笼,迎风而灭;哥哥手捧的灵牌立时化为纸浆。斜风密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陡峭的山路上,立刻流水成河。实在无法行进,只得将棺材抬到一孔看守田禾的人临时住过的窑洞里暂且躲避。

轰隆隆——轰隆隆——一声接一声的惊雷,震得黄土山崖也在战栗。看看一个个淋得落汤鸡一般的邻居和丝线铺伙计,瞅瞅泡得湿漉漉的黑漆棺材,想想过去跟妈妈闹过的一段别扭,天成泪眼模糊,喉咙嘶哑,早已哭不出声来了!

秦州城北的这条山脉,俗称中梁。山上出产一种蚂蚱,形体矫健,振翅鸣响,金属般脆亮,相当名贵。去年整整一个夏天,他跟哥哥来这里捕捉蚂蚱,卖钱添补家用。有一天,他们捉到了好几十只,脱下破汗衫儿兜着,提到城隍庙门口,卖给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大把铜钱。兄弟俩一人买了顶白净细密的伏羌③草帽儿,还给爸爸妈妈抱了个三阳川人卖的大西瓜。可是,在捕捉蚂蚱的时候,兄弟俩却闹了点纠纷。那是在一块茂密的紫花苜蓿地里,哥哥发现了一只叫声特别洪亮的蚂蚱,悄悄吩咐天成不要出声,潜伏在地边拦截。哥哥蹑手蹑脚去轻轻捕捉,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不料天成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蚂蚱受惊吱儿一声立刻飞走,气得哥哥踢了天成一脚,踢破了腿上的皮。晚上回来,他向妈妈告了哥哥一状,满以为妈妈会责骂哥哥,替自己申冤;不料,双目失明的妈妈,反派了他的不是,将他细细地数落了一顿。说他虽然比哥哥年幼,但倔强刁野,个头儿长得比哥哥低不了多少,准是他欺负了胆小怕事的哥哥。气得他好几天没有跟妈妈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骂过妈妈……唉,妈妈,可怜的妈妈!现在能听听你的数落该多好啊!可是,却永远、永远地听不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声,幸好时间短暂。大家在窑洞里躲避了一会儿,云散天开,又露出了火辣辣的太阳。大家加把劲儿,很快就把妈妈安埋进了中梁武家台子上的祖坟。

送葬回来,街道上水净泥干,一进自家的院子,依然满盈盈一院积水。气喘吁吁的爸爸,带领着浑身泥泞的姐姐和两个憨小的弟妹,端着盆盆罐罐,从院里往大门外的水坑里泼倒雨水。爸爸没有去送妈妈,过早的衰老和过度的忧伤,已使他无力爬上那高高的中梁了。也幸亏爸爸留在了家里!当暴雨突然从天而降,大水漫上台阶,眼看就要淌进屋里的时候,要不是他千方百计堵塞住了门缝儿,说不定一场大祸又会临头。多险啊,看那墙脚留下的水印痕迹,竟有一尺多高!

天成和哥哥相互看了一眼,就接过爸爸手中的桶子,倒起院里的水来。这场雷雨,给八岁的天成以最初的人生洗礼。以后,每当狂风骤雨突至,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送妈妈出殡的情景,他的心头也会浮起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苦涩。

2

妈妈去世后,爸爸送天成去外婆家寄居。

此时的外婆家,家境已日渐好转。外爷去世后,大舅三舅分家搬了出去。二舅在后窑院旧居前盖了三间北屋,跟外婆在一起过日子。外婆虽已年近70,身子还十分硬朗,独自在窑里住着,纺线织布,养鸡喂猪,脚手不闲。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麦苗儿刚刚出土,柿叶满树红云,一行一行的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咕噜!咕噜!互相鼓励着不时飞过蓝天。爸爸把天成送出西关,送过伏羲庙门口的东西牌楼,送到坚家河桥头,看天成跟二舅走过长长的板桥,迎着秋风默默地站在河边,揩了揩眼睛,没有说一句话。天成也没有说话,过了河,只向爸爸招招手,就赶路。二舅很喜欢天成,一路上说这说那,学八哥叫逗笑儿,惹天成高兴。可天成只是低着头儿走路,总提不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