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宝珊将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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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平和谈(2)

这天是1949年1月4日,邓宝珊来北平已经整整七天了。七天来,他到处奔走,不仅与原北平市长何思源、抗日名将马占山、北平参议长许惠东、傅作义的老师苗玉田等各方面的人士频频接触,促膝长谈;而且,还在华北学院院长王捷三家里,先后两次约见了中共北平地下党的代表崔月犁。

昨天晚上,买不到肉,王捷三用老家陕西韩城地方风味的家常菜“糊白菜”,来招待邓宝珊吃饭。邓宝珊跟这位留美哲学博士边吃边谈,从两人在胡景翼的国民二军共事时的一些趣事谈起,直谈到中国目前的政治局面,以及十天之前中共宣布蒋介石等四十三人为战犯的消息,两人都不胜感慨。吃过晚饭,夜幕刚刚降临,崔月犁就来到了南池子北口的这家小四合院。王捷三把邓崔二人领进书房,拉上窗帘沏好茶,吩咐老伴几句,扶扶金丝眼镜,退到院子里去陪王焕文望风。天上飘着小雪,隆隆的炮声震得窗上的玻璃不时响动,有些炮弹已落进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惊恐。邓宝珊跟崔月犁已是第二次见面,不用寒暄,立即瞅着这位机敏的年轻人,开门见山说道:

“你能不能通知你们的军队先不要打,给我留个时间再与傅先生进一步谈谈?”

崔月犁说:“我可以向领导反映,不过,时间不会很长了……我军的包围圈已越来越小,再不下决心,恐怕就晚了!”

邓宝珊点点头,答应劝告傅作义的事一有结果,即刻通知崔月犁。崔月犁告辞要走,邓宝珊想了想说:

“且慢!军统活动很厉害,你要多加小心。我用车送你一段吧!”

他把崔月犁送到景山东街,才同王焕文驱车回孙宅休息。

回味着崔月犁的话,邓宝珊久久没有入睡。他原想天一亮就去见傅作义的,可是,对傅作义的为人、态度、处境又细细推敲了一番之后,今儿早上却带着女儿来逛琉璃厂了。

自从北平围城以来,邓宝珊就在琢磨着这盘棋的结局。根据他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这些共产党领袖人物的长期交往,他认为他们都是高瞻远瞩、胸怀广阔、慎重负责、以民族利益为重的人,不会胡子眉毛一把抓,将傅作义与蒋介石同样看待,也不会为了炫耀武力而置古都的安危于不顾。看看他们的战略部署:首先出击张家口,诱使傅作义派劲旅增援而予以聚歼,从而使傅作义输掉背城决战的资本。然后再以重兵对北平围而不攻。这不就是为了使古都免遭兵火,对傅作义以战逼和吗?……傅作义呢,不战而主动撤出近郊据点收兵进城,这,显然也是有意谋和。但是,一个“逼”字,一个“谋”字,文章都须作得恰到好处才行。逼的分量不足,火候不到,自然难和;过量呢,过急呢,也可能逼“炸”,铤而走险。须知傅作义是一个以“不说硬话,不做软事”闻名,头脑机敏,虑事周密,讲究义气,自尊心极强的人,总得顾全他的面子呀!……至于“谋”嘛,更得顾全大局,随机应变,善于妥协,当断即断。未来的中国,不大可能仍是一个群雄并起,各据一方,四分五裂的国家了。老百姓长期饱受战乱分裂之苦,独立、团结、和平、统一,看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共产党之所以胜利,不正是合乎中国绝大多数人的愿望,顺应了这个历史的大潮流吗?……当然,事情是复杂的,对方在某些问题上有意见分歧,也是难以避免的,应该主动向正确意见靠拢,促成正确意见的实现才对呀!岂能感情用事,由错误意见所左右,酿成千古遗恨?……嗯,对了,看来,要说服傅宜生,既要晓以大义,陈述利害,也不能随便说三道四,伤其自尊心;用药既要能治病,又不能太苦太猛……汗、和、吐、下——还是设法让其自吐真言为妙!……

邓宝珊正闭目沉思,卧车缓缓驶进西城跨车胡同,在齐宅门口停了下来。这条仅有十来户人家的小胡同,十分僻静。青砖磨缝的四合院,黑漆大门,门前蹲一对刻工生动的小石狮,显得清幽而典雅。王焕文叩门之后,一个老仆拉开一道门缝儿警惕地瞧了瞧,见是与主人过从甚密的老朋友,才忙去通报。

此时,白石老人午睡刚醒,看看满天阴云,想到身处危城,前途莫测,正靠在铺着皮褥的藤躺椅上,围着煤火炉子忧心如焚地闭目枯坐,忽听邓宝珊来看望他,真是喜出望外。他身披藏青绸袍,脚穿双梁暖鞋,手拄拐杖,由护士夏文珠女士搀扶着,竟颤巍巍地从客厅门口迎了出来。

“齐老!”邓宝珊抢步穿过月门,登上北屋台阶,扶住了老人。

“宝珊!”宾主在客厅坐定,齐白石握住邓宝珊的手,银须飘拂,直呼其名,慈蔼地笑道:“人家达官显宦,纷纷挤上飞机,惟恐逃之不及,在这危难时刻,你怎么反而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了呢?”

邓宝珊没有立即回答,端起盖碗轻轻呷了口夏文珠沏的君山银针,注视着摆在窗口向阳处的一盆虬枝横斜、含苞待放的梅花,慢条斯理地说:

“这就叫‘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嘛!北平有我那么多故旧知己,我能不来吗?不过……请齐老放心,今儿可不是求画来的。北平被围,听说先生成天吃豆芽儿菜,特意从包头给您带来两只火腿……”

“那就火腿换点心吧——”邓宝珊诙谐的谈吐,把白石老人逗乐了。他抖抖索索摸出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亲手打开一个上有三道锁的柜子,端出两盘存放过久而变硬的糕点摆到小圆桌上,朝客人们拱拱手说:“吃吧!我这点心,是准备一旦发生不测用来活命的,可轻易不给人吃啊……”

团子姑娘低头抿嘴笑了起来。

邓宝珊捡起一块梅花形的蛋糕递给王焕文,然后自己也拿起一块,边吃边问:

“哦,如此说来,这点心莫非比先生的画儿还值钱?”

白石老人忍俊不禁,手抚长髯,呵呵笑道:

“宝珊!你只知道我的画儿值钱,其实,我的诗和篆刻,比画儿强多了。有人到处瞎说,我卖画儿发了财,是富翁,我呀,是‘三百石印富翁’!……回头送你一方印吧。我还有两方珍藏了40多年的鸡血石呢,斑纹灿若明霞,质地纯净如玉,年前把一方送了徐悲鸿先生,还有一方给你留着。今儿先送你一幅画吧……”

邓宝珊说:“等春暖花开,先生兴致好的时候再画不迟嘛!”

“还能等到春暖花开!这恐怕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张画儿了。”齐白石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这城一破,共产党不会让我过安静日子的……民国十五年回湘潭老家时,我见过共产党,全是一字不识的乡民!动不动就捉人戴高帽游街……唉,何况,给蒋先生祝寿时,我还送过画儿,人家能放过我吗?”

“咦?!……”邓宝珊暗暗一惊。想不到这位与世无争的老画家,也会有这些疑虑!难怪跟共产党多次兵戎相见的傅作义,要踌躇再三了。胡适、张伯苓……已争先恐后乘飞机出逃,北平城里,心情比齐白石还焦虑的知识分子,不知还有多少啊!

“……唉,围城之后,我就不再作画了。今儿破例给你画一张,留个纪念吧!”

齐白石叹息着,吩咐夏文珠搀扶起他,领着邓宝珊走进了客厅西间的画室。

为了防盗,窗外走廊上安装了铁丝栅栏的画室里,一张宽阔的雕漆画案上,一端堆放着宽窄不一的宣纸,一端摆满了文房四宝和大大小小的颜料碟儿。在古色古香的笔筒墨海之间,一只巨大的玻璃缸里,嬉游着几只活泼可爱的小虾。老人在一把圆座靠背竹椅上缓缓落座,对着小虾略加思索,便动手作画。洁白如雪的宣纸上,一支硕大的湖笔在自由挥洒,勾勒点染,顷刻之间,几只水墨淋漓、滋润透明的墨虾,跃然纸上。接着,换支小笔,默默端详片刻,便来题款:

“谚云凡动物有一体似龙者可以为龙虾头似龙可为龙耶白石”

看看这微妙的题款,邓宝珊朗声笑了起来:

“齐老!听说当年李自成进北京,专跟画师们为难,是这样吧?”

齐白石微微一怔,还没有回过神儿。

邓宝珊继续说:“贵同乡毛泽东先生有句词日:‘何时缚住苍龙。’但我想,他绝不会龙虾不分!共产党有一套深得人心的政策。不然,还能在今天打到北平!给蒋先生送过画儿怕啥?难道就不能给毛先生送了?……”说着,扫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作画润例”,摆了摆手。“这张画儿,我今儿也不拿了。过几天,我请你上曲园菜馆吃清蒸甲鱼,再来取吧……”

“哈,宝珊,你也太小看人了!”齐白石苦笑起来。“抗战时期,北平沦陷,我闭门停止卖画,要不是你和几位朋友接济,日子可难熬啊!送你的画儿,敢要钱吗?我齐白石虽则是个穷木匠出身,也懂得义、利二字。一个徐悲鸿先生,一个你,我是不会忘记的……”

老人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夏文珠接完电话,说是民航公司打来的,商谈齐白石乘飞机移居香港的事情。齐白石听完,望着邓宝珊,挺为难地说道:

“我从57岁定居北平,快30年了,原无离开的念头。可是,前几天有人写信,说共产党手里有张准备杀头的黑名单,其中也有我!徐先生说,这是特务造谣,他也接到了同样的信……可你说,万一真有其事怎么办呢?……”

“齐老!徐悲鸿先生的话完全正确!”邓宝珊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想,如果共产党连你玩笔杆的齐白石都会杀头,我这玩枪杆的邓宝珊此时还敢来北平吗?放心在这里住下去吧,香港,绝不能去!当年,我在延安多次会见过毛先生,提起您这位自学成才的大画家同乡,他还引以为荣,说过‘我们湘潭真是人杰地灵’的话哩!……不信?那就等着瞧吧!他可不是一字不识的乡民,毕业于你们湖南长沙师范,成绩优异,学识渊博,诗词书法,样样精通,而且,目光远大,礼贤下士,很爱惜人才。亲不亲,一乡人,将来说不定对您还格外器重,大加抬举呢……”

齐白石静静地倾听着,认真思索起来。

3

丁零零……邓宝珊刚准备上床休息,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接完电话,他披上大衣,就同王焕文火速驱车朝中南海驰去。

前天、昨天,邓傅二人又先后在孙家坑和居仁堂,进行了两次深入肺腑的长谈。傅作义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一旦宣布和平起义,既担心北平城内十倍于己的蒋系部队发生哗变,军统特务引爆堆藏在故宫的数千吨炸药,局势无法控制;也担心中共已将他与蒋介石、李宗仁同列为头等战犯,放下武器,会遭不测。针对前者,邓宝珊提出了一项建议:事先与解放军达成默契,如果发生哗变,城外即派兵联合镇压,对猖狂的军统头子先发制人,通通抓起,派飞机“礼送”出境。针对后者,邓宝珊慢慢劝解道:

“战犯、战犯,关键是一个战字,不战也就无所谓犯了……宜生兄!不知你想过没有?我倒觉得,中共将你与蒋、李二位正副总统平起平坐,这不光在政治上是对你的抬举,也是对你的保护哩!至少可以麻痹一下南京,使你免遭蒋先生的毒手嘛……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想,与你远见卓识、没有认真执行老蒋的命令去偷袭中共中央驻地西柏坡,大有关系。因为,你我都明白:蒋先生不只是要消灭共产党,他是要在消灭共产党的过程中,把我们这些杂牌军和不愿跟着他团团转的民主党派,大米小米一锅煮啊!如果北平和谈成功,这意味着什么?你就是人民功臣,谁还敢加害于你呢?……”

对邓宝珊这番劝谏,傅作义若有所思。沉默半晌之后,忽然一声长叹,恳切地说道:

“宝珊兄!你的话很有道理。从抗战期间,你在河曲会议上调解各派系共同抗日以来,我一直很钦佩你的为人和才干。共产党的许多政策也确实不错!比如土地改革,我就很赞成,在华北我也做过一些试验。共产党的许多领袖人物也确实杰出!特别是周恩来,当年在太原跟我关于抗日前途的那次倾心长谈,至今难忘。但是,作为一个党,有一条,我很反感:这就是他不讲民主!有时也讲,但不是把民主作为奋斗的目标,而仅仅作为达到某种目的的一种手段……”

现在,轮到邓宝珊暂且沉默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他知道,这番话确实是傅作义的肺腑之言,而且,也是傅作义长期形成的政治倾向的自我表白。傅作义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其座右铭是:“夫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20年代在天津时,便与张伯苓、张季鸾等名流学者交往甚密,成为莫逆之交。来到北平这座文化古城后,对胡适、梅贻琦、徐悲鸿、潘光旦、费孝通、马衡、贺麟、汤用彤等这一大批学者教授,更是虚心求教,十分尊重。于日理万机之中,隔几天便约请三五位教授到“总部”便宴,以“护边闲话”的方式,毫不拘束地亲切交谈。还常常请教授们给部属演讲,他也坐在下面一起去听。结果,便形成了他独特的政治主张和施政方针:“政治民主,经济平等,生活自由”;“二分军事,三分政治,五分经济”。邓宝珊十分清楚,对傅作义赞赏的这一套,自己也挺感兴趣,不过,想要在目前的中国去实现,简直是画饼充饥!从袁世凯、曹锟扮演的“总统”丑剧中,从孙中山一生的不断失败中,从全国绝大多数人缺衣少食天天有人饿死的惨痛现实中,从家乡父老至今还在盼望“真龙天子”出现的传统心理中,从他读过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政治和经济关系的著作中,邓宝珊已朴素地认识到:一个社会建立怎样的政治结构,不可能由政治家自由选择。但是,要跟傅作义正面讨论这个问题,谈何容易!而且,对中国社会现实发展中的许多重大问题,邓宝珊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怎么能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呢?于是,他沉思默想片刻之后,微微笑道:

“宜生兄!共产党讲不讲民主,看怎么看,一时很难说清楚。现在,我们的燃眉之急,是解决北平问题。当断不断,后悔莫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恐怕别无选择了!”

“是啊!……”傅作义虽频频点头,但直到昨天分手,并未提出谈判的具体方案。

现在,已是深夜十一时了,傅作义亲自打电话相召,会有什么重大变化呢?

居仁堂办公室,灯火通明,警卫森严。邓宝珊到达时,傅作义已与王克俊、李世杰、周北峰在此等候。

“宝珊兄!”傅作义一见邓宝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直截了当地说道:“事到如今,非得请你辛苦一趟不可了!前几天,我派北峰兄出城,与共军前线司令部又谈了一次,双方签订了一个《会谈纪要》。对所谈各项,限我于元月14日午夜前答复。后天就是14号了,今天我让北峰兄电告他们:所谈已作研究,只是限14日午夜答复时间太仓促,不日将派你和北峰兄再去商谈。刚才,接到他们的复电,欢迎你去……”

邓宝珊一听,立即接过话茬:“宜生兄!你我患难朋友,何言辛苦:你从前帮过我很多忙,现在该我为你效力了。”

“那就请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吧!”

傅作义看邓宝珊对出城谈判之事慨然允诺,很受感动。他说自己心里很乱,让周北峰把前次在蓟县谈判的详情向邓宝珊汇报,对王克俊和李世杰作了一番严密注视城内动向的叮咛之后,就去休息了。

这周北峰,原是山西大学法学院教授,后在庐山与傅作义相识,成为傅的心腹幕僚。抗战时期,曾代表傅作义去延安拜见过毛泽东主席。傅与中共的接触,大多由此人经手。他与邓宝珊十分熟悉,简要地报告了他同民盟代表张东荪教授在蓟县八里庄跟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的谈判结果,以及明天午后偕邓宝珊出城时的联络事宜,刚准备送邓宝珊去休息,王克俊陪着傅作义又匆匆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