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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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自信与安全感

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发展,必须先了解他同母亲的关系。然而,在弗洛伊德的例子中,他的这一层关系我们却知道得相当少。弗洛伊德很少透露他同母亲的关系,很少告诉我们有关他母亲的事,这件事本身具有一种意识。“梦的解析”举了三十多个他自己的梦为例子,只有两个是关于他母亲的。而这两个梦都表示他对他母亲有强烈的依赖。其中之一,“三个命运女神的梦”是这样的:

我走进一个厨房,要找一些布丁。三个女人站在里面:之一是小旅店的女主人,手里正搓着一些东西,好像是在做面团。她回答说,我们必须等她弄好。我觉得不耐烦,带着一种受伤的感觉走开了。我穿上一件外套。但太长了,我把它脱下来,吃惊地发现它是用毛皮装饰过的。我再穿上的第二件有一条长长的带子,上面有土耳其图案。一个长脸的、留着又短又尖的山羊胡子的陌生男人走过来,不让我穿它,说那是他的。我于是向他指明这件衣服到处都有土耳其图案。他问道:“土耳其的(图案、条子……)跟你有什么关系?”然后我们变得很友善起来。

在这个梦中我们可以看出被母亲喂养的愿望。梦里特殊的地方是做梦者的不耐。当女主人说他必须等她弄好,他就“带着一种受伤的感觉走开”。接下来他做的是什么呢?他穿上一件有毛皮装饰的外套,但是太长了——然后他又穿另外一件,这件却是属于别人的。在这个梦中我们看到受母亲宠爱的男孩子的典型反应;他坚持母亲要喂他,“喂”的意义象征着“照顾、爱、保护、赞美”等等)。如果不马上“喂”他,他就不耐烦,他就愤怒,因为他觉得他有权利要求立刻注意,要求完全注意。在他的愤怒之中,他走开了,却借取了一个大“男人——父亲”的地位(他穿上一件太长的、属于一个陌生人的外套)。

另一个有关他母亲的梦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做的,一直到三十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我看见我亲爱的母亲脸上有一种特别平和的、睡着了的表情,两个(或三个)有鸟嘴的人把她搬进屋子里,放在床上。”弗洛伊德记得他哭喊着醒来。这个梦是表示他母亲死掉了,因此他这般焦急。经过了三十多年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个梦境,表示这个梦有很重要的意义。把这两个梦放在一起,我们所看到的是这样一个男孩子:他期望母亲满足他一切的愿望——想到母亲会死,他就深感恐惧。然而,弗洛伊德就只提示了这两个有关她母亲的梦;从心理分析学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而且跟钟士的猜想相符合。钟士说,“在弗洛伊德的早年,他有一种极强烈的愿望,想到隐瞒他发展过程中某个重要的层面——甚至连他自己也隐瞒。我大胆的假设他想隐瞒的就是他对母亲的挚爱。”弗洛伊德的一些事迹也让我们有类似的看法。他非常嫉妒他的弟弟朱利阿斯(比他小十一个月),他从来就不喜欢他的妹妹安娜(比他小两岁半);这些当然不足以使前面的假设成立,但此外还有更特殊更明显的一些事实。最重要的就是他在家庭里独特的地位;他是他母亲的宠儿。这件事我们可以从一个例子看出来。那是他妹妹八岁时候的事。他母亲是一个非常喜欢音乐的人,叫他的妹妹学习钢琴。钢琴虽然离“厢房”有一段距离,声音还是吵了年轻的学生弗洛伊德,吵得那么厉害,以致他非要把钢琴搬走不行;结果搬走了。他们家里从此再也没有人接受音乐教育,就像弗洛伊德自己的孩子一样。十岁的弗洛伊德因为不愿意听音乐的“噪音”竟能够阻止他全家人的音乐教育,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不难看出。

弗洛伊德对母亲的那种深刻的依恋从他后期生活中也可以看出来。弗洛伊德是个十分吝惜时间的人,除了他的塔洛克伙伴和他的同事以外,他极少把他的空闲时间献给任何人,连他的太太也不例外。可是,他却每个星期天上午去看他的母亲,下午则请他母亲来吃晚饭,这件事一直维持到他老年不辍。

对母亲的依恋和宠儿的地位,在性格的发展中有重要的作用。弗洛伊德知道这一点,而且下面这段话中便有自传的成分:“一个毫无疑问被母亲宠爱的人,”终生都有一种征服者的感觉,就是一种成功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往往使人获得真正的成功。母爱本质上就是无条件的。母亲和父母不一样。父母爱孩子,是因为他值得爱,因为他做了应当做的事。母亲爱孩子却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母亲对儿子的赞美也是无条件的。她崇拜儿子,赞美儿子,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是她的。设若儿子是母亲特别宠爱的一个,而母亲又比父亲更有活力更有想像力,因此成为家庭的统治者,那么儿子的自信态度就更为强烈;弗洛伊德的情况就是如此。一个人在幼年时得自母亲的赞美,可以使人有一种胜利感和成功感。母亲的爱不必你去做什么才能求得,也不用去怀疑。由此养成的自信,使人觉得爱与赞美都是当然的,使人期待会受到尊重,使人觉得自己高于一般人。当然,这种“被母亲制约的”非常自信的人之中有天赋甚高的,也有资才平平的。资才平平的而又极为自信的人,固然往往在自许与能力之间产生可怜而又可笑的裂隙;那真正有禀赋的人却会因为这种坚定的自信而做出一番事业。弗洛伊德便是这样一个例子。关于这一点,钟士也持着相同的看法;他写道:“这种自信是弗洛伊德性格中最明显的特征之一,无疑是来自他母亲的爱所给他的安全感,因此极少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到他这种自信心。

弗洛伊德对母亲的这种强烈的依恋大部分都隐瞒着他人,或许也隐瞒着他自己。这种依恋不但对他的性格有极大的影响,同时对他心理学上的学说也有极重要的影响。他最基本的发现之一,“伊迪帕斯情结”便与对母亲的依恋有关。弗洛伊德说,小男孩由于最接近的女人就是母亲,因此对母亲感到有一种性的吸引力,而这乃是依恋母亲的基本原因。这种说法显然是经过合理化作用的。由于弗洛伊德自己对母亲深深的依恋,而他又企图隐瞒这种依恋,他必然会把这件事局限在肤浅的解释和有限的范围中。人对母亲的依恋实则有极深的渊源,它表示人渴求母亲的照顾、保护、肯定和无所不包的爱,弗洛伊德则把它解释为只是小男孩想借着母亲来满足本能的欲望。跟母亲相连的愿望实际上是一种至深的愿望,代表着人类想同子宫相连,同自然相连,同个人未诞生以前的状态相连,同意识未产生以前的状态相连的愿望。弗洛伊德其实是发现了人类最根本的一个愿望,但他却同时把它否定了,因为他把它局限在小小的本能欲望上。他发现这个基本愿望是由于他自己对母亲的依恋,但他又局限了他这个发现,扭曲了这个发现,因为他要隐瞒他对母亲的依恋,他要抑制这个依恋,不让他自己知道。

但是,对母亲的依恋也有它的负面作用。无条件的爱与赞美没有出现的时候,却会造成沮丧感。弗洛伊德的性格结构中便很明显的有这种依赖性和不安全感,同时这也是他的神经症候的基本根源。

弗洛伊德的不安全感从他的饥饿恐惧表现出来。这是口腔接受型的非常典型的一种症候。接受性的人,他的安全感来自母亲的喂养,照顾,爱护与赞美,当他深信母亲会这样对他时,他便觉得安全,但当他觉得可能失去这种爱护时,他就产生了不安全感。

在给弗利斯的一封信上弗洛伊德写道:“我的恐惧症可以说是一种贫穷恐惧症,甚或是一种饥饿恐惧症,这是由于我小时候贪吃引起的,后来又由于我太太没有嫁妆(这事我颇以自傲)而加重。”他给弗利斯的另外一封信也提到同样的话题:“整个说来,我很清醒,不至于抱怨什么,唯有一点脆弱之处,就是我很怕穷……。”

这种怕穷的心理还有一次很戏剧化的表现。1910年,弗洛伊德想说服他的维也纳同事(大部分是犹太人)接受苏黎克心理分析家们(大部分不是犹太人)的领导,可是维也纳的同事不接受他的建议,弗洛伊德于是就激昂地说:“我的敌人想要看我饿死,他们甚至会把我的衣服从我身上剥下来。”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固然是为了想影响那些犹豫不决的同事,也言过其实了些,但它却很明显的表现出弗洛伊德的饥饿恐惧症。

弗洛伊德的不安全感还有其他的表现。最明显的是他坐火车旅行的事。他总要在关车前一个小时就要到达火车站,免得赶不上车。对这个症候如果做一番分析,我们会看出它象征的意义。旅行意味着离开母亲和离开家,也就是离开了他们所给的安全,意味着要独立,意味着切断了自己的根。因此,对母亲有强烈依恋的人就往往会觉得旅行是一件危险的事;要特别当心。也就是这个原因,弗洛伊德不肯独自旅行。暑期他长途旅行时,总是要有一个他可以依靠的人陪着,通常是他的学生,有时候则是他的小姨。弗洛伊德结婚不久就住进波伽塞的一座公寓里,在那里一住几十年,一直到被迫离开奥地利为止,这也表示他对于断根有点惧怕。他对母亲的这种依靠,后来渐次转向他妻子,转向别的人,先是年纪比他大的,然后是同事,再然后是学生,而且他渴望着这些人给他无条件的爱,肯定,赞美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