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疏离、扭曲、罗列、虚假,以及脑化的体验相对的一面,是对世界当下、直接而又完整的体会,这是我们可以在教育尚未改变此种经验形式的婴儿和孩童之间见到的情形。以新生婴儿而言,此时他的我与非我之分尚未形成。不久,此种分离逐渐发生,到了婴儿能说“我”时,方始完全形成。虽然如此,但儿童对于世界的认识,仍旧是相当直接无间的。当他玩球时,他确是看到球在滚动,完全处于这种体验之中,这也就是他所以能够永远重复而乐之不倦的原因。成人也相信他自己看到球在转动;自然,以他看到客体的球在客体的地上转动而言,那是真实不虚的。但是,他并非真的“看到”球在转动,而是“想到”它在转动。当他说“球滚”时,实际上他所肯定的只是他的认知:一、那儿的一个圆形物体叫做球;二、圆形物体在光滑的平面上受到推动时会滚。他的眼睛是为了证明他的认知和使他安处于世的作用。
非压抑的状态,虽是我们对真际、对儿童的单纯自发性再虏获得直接而无扭曲的认识状态;但它是在知性经过分裂和发展之后,以一种较高的层次恢复天真,所以此种天真的恢复,只有在失去天真后始有可能。
所有这整个观念,在旧约的人类堕落故事和先知的弥赛亚概念中,已有明显的表示。在这一圣经故事中,伊甸园里的人是处在一种知识未开的合一状态之中;其中既无意识、差别、选择、自由,也无罪恶可言。他是自然的一部分,不知与自然有何间距。此种原始的前个人合一状态,被第一次选择——同时也是第一次反抗与自由的行为所打破。此一行为导致了意识的产生。人知道了他自己、他与女子夏娃以及自然、动物和大地的分离。他在体会到此种分离时感到了羞耻——正如我们如今在体会到与同胞分离时所感到的一样(虽非意识所知)。他离开了伊甸园,而这便是人类历史的开端。虽已无法返回那个原始的和谐状态,但仍可努力充分发展他的理性、客观、良知与爱,走向一个新的和谐境地,以达到先知所说的:“地上充满了神的认识,正如海洋充满了水一样。”在弥赛亚的概念中,历史由前个人和前意识的和谐中发展出来,进而达到一种新的和谐——以发展成熟的理性为基础的和谐。此一新的和谐景况称为弥赛亚时期,到了这个时期,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将会消失,沙漠将会变成丰饶的河谷,羔羊将与野狼同息,刀枪将被打成犁头。弥赛亚时期即是伊甸园时期,但也为其反面。它是合一、直接、完整的时期,但也是经过充分发展,再度变为儿童而又大过儿童之人的合一、直接和完整的时期。
新约中也有与此相同的观念:“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凡是不像孩子一般承受神国的人,将不能进入神的国。”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必得再度变为儿童,始能对世界作非分离的创造性体验;但我们再度变为儿童却也并非儿童——而是已经过完全发展的成人。因此,我们会体验到新约中所描述的情况,如:“我们如今有如对镜而观,影像模糊不清;但到那时就要面面相对了。我如今只知道一部分,到那我就会完全明白,就如神明白我一样。”
所谓去“认识潜意识”之意,即是解除压抑及自我疏离,所以也是解除对陌生者的疏离。这也就是说,觉醒过来,除去幻影、想像及谎言,如实地看事物的本来面目。觉醒的人即是获得解脱的人,也就是不受他人或自己限制的人。此一觉悟前未的事的方法,建立了人类内心的革命。这是一种以创造的知性思想与直觉的直接体会为根本的真正觉醒。只有在疏离的状态之下,也就是只有将实际当作一种思想去猜想才能体会的情况之下,谎言才有施展的可能。在觉醒中对真际敞开的状态之下,谎言即消溶于充分体验的势力中而无由出现。在最后这一分析中,所谓使潜意识化为意识,即是生活于实际之中。实际不再与我疏离,我已开放了,随其本然而观之,因此,我对它的反应也“真”了。
此种对世界作直接而又完全的体验,即是禅的目标。铃木博士已在本书前面写了一节有关禅潜意识的论述,我不妨拿来作为参考,尝试着以它将心理分析与禅之间的关连性作进一步的阐释。
首先,我想再度指出的是用语上的困难——这使事情产生了不必要的纠葛;使用“这个”意识或“那个”潜意识代替个人或整个人或多或少觉知体会的功能性词汇。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摆脱用语上的障碍,对化潜意识为意识的本意和开悟观念之间的关系,将较容易领会得多。
“禅的方法是直人对象的本身,从里面去观察它的本然状态。”此种对于实际的当下直会,“也可称之为情意的或创造的方法。”接着,铃木又将此种创造的本源说作“禅的潜意识”,然后又说:“潜意识是属于感觉的一种东西,但并非通常所谓的感觉,而是一种我拟称之为最原始或最根本的感觉。”此种演述,将潜意识说成了属于人格而又超越人格的境域。并且,如他继续所说:“这个潜意识的感觉则还要根本,还要原始……”如果把这句话改用功能的术语来说,我宁愿说:觉晓了一个更为深切但非俗化的经验领域。或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说:降低压抑的程度,并以此克服罗列的扭曲、影像的投射,以及对于实际的脑化作用,而不说去感觉这个潜意识。对于铃木博士所说的禅者“与伟大的潜意识作直接的交流”一语,我宁愿说作:深切而无障隔地了知自己的本真和世界的实相。稍后,他又用同样的功能语言说:“与此相反的,它(潜意识)却是与我们关系最为密切的东西;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不易把握,正如眼睛不能自视一样。因此,我们若要认识这个潜意识,非予意识下一番特殊的训练工夫不可。”铃木此处所用的这种说法,正是从心理分析的观点所取的一种:其目的在于认识潜意识。因此,若要达到这个目标,自非予意识下一番特殊的训练工夫不可。这意思是否是说禅与心理分析目标相同而其差别只是在于它们所发展出来的意识训练方法呢?
在未讨论这点之前,我想将一些需要澄清的地方提出来先作一番研究。
铃木博士曾经提到我在前面讨论心理分析概念时所述及的同样问题,也就是知识与纯真状态的问题。获得知识而失却本真,在圣经用语中称为纯真的失落;在禅藉中通常称为“情见的染污”或“识心的干扰”。知性一词导致了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知性与意识是否相同?假设相同的话,那么,化潜意识为意识即含有促进知识作用之意,而导向一个与禅完全相反的目标了。如果真的话,心理分析与禅的目标也就截然相背了:前者在求更大的知性,而后者则力予克制。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弗洛伊德在(其时他仍相信给予患者适度的知识即可使其痊愈)他的著作中,曾经有过一个将知性作为心理分析目标的概念;其次必须承认的是,不仅现今许多专业的分析者仍未脱离此——知性的概念,即连弗洛伊德本人,对于知性的作用与真正“通过”时所产生的情意的完整经验之间的差异,也从未作过明白的说明。虽然如此,但构成心理分析目标的,却正是此种实验而非知性的悟见。正如我在前面曾说过的一样,了解我在呼吸并非“想到”我在呼吸。了解我手的活动并非想到它在活动。反之,当我一经“想到”我在呼吸或手的活动时,我已不再了知我在呼吸或手的活动了。同样的,了解一朵花,一个人,了解喜悦,平安,或爱的经验,也是如此。在心理分析中,所有真正的悟见特性是:无法用思想予以演述;而所有虚假的分析则是:其“见地”可用与直接经验无关的学理予以阐述。真正心理分析的悟见是出乎突然的,甚至是不可预期的。其始也不是我们的头脑,而是——用一句日本比喻说——出于我们的肚子。我们无法用言语予以适当的缕述,而假如我们存心予以缕述的话,它已避开不见了,然而,它非但真实可晓,且予人以一种变化。
婴儿对于世界的直接体会,是在分别自我的意识、客观性,以及实体感未获完全发展之前的一种认知。在此种状态中,“如果这种潜意识只是一种本能的潜意识,那么它便不会超过动物和婴儿的潜意识,更不能算是成熟之人的潜意识了。”在自我的潜意识从原始的潜意识出现期间,世界是以主体与客体、宇宙人与社会人、潜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分离为基础而作为一种疏离的世界予以体认的。虽然如此,但如果我们给意识加以适当的训练,使它自行敞开,达到放宽三重滤器的程度,则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此种矛盾即行消失。只要此种矛盾完全消失,那种直接而非思想的意识经验——也就是不杂知性思维的经验,即行出现。此种知识,即是斯宾诺莎称为最高形式的知识:直觉;也就是铃木博士描述为“直入对象的本身,从里面观察它的本然状况”的法门;也就是透视本际的情意的或创造的方法。我们在此种直接而非思维的领会体验中,即返还为我们本来都是但已忘却的“创造的生活艺术家”。“对于这样一个人而言,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具现出他的原动力,创造性,他的活泼的人格。其间没有陈规,没有因袭,没有压抑的动机……也没有自我囚禁在他那破碎的、有限的、自我中心的生活之中。他已走出了这个牢笼。”
“成熟的人”,只要涤除情见的染污和知性的干扰,就能够实现“一种自在无碍的生活,而不受恐惧、焦虑、不安等情识所扰”。此处铃木所说的这种解脱作用的获得,从心理分析的观点看来,也就是充分悟见的预期效用。
此外还有一个用语的问题,由于它跟其他所有无关紧要的用语问题一样,所以我只想在此约略提及一下。前面我曾提到铃木使用意识的训练一语,但在另一些地方他又说:“人类的意识是一种受过训练的潜意识,所有他自幼以来所得的一切意识经验,都在构成他的整个生活过程中,并入了它的里面。”一会儿用“受过训练的意识”,一会儿又用“受过训练的潜意识”,也许令人有前后矛盾之感。但实际说来,我却认为并无任何矛盾之处。在化潜意识为意识,在对实作彻底而非思维的体验过程中,无论是意识或潜意识,两者都必须予以训练才行。意识不经训练,则不能放松它对传统滤器的倚赖;潜意识不经训练,则无法走出它那稳秘而又隔膜的生活境域,进入到光明之中。但所谓意识或潜意识的训练,实际上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不论是意识或是潜意识,都不需要训练(因为世间根本没有意识和潜意识这种东西);需要训练的是人,他不但不得学习解除他的压抑,充分地、明白地去体验实际,而且得学习不用知性的思维才行——除了不得不用知性的思维之处,如科学和实际事务等等方面。
铃木博士曾建议将这种潜意识称为“宇宙的潜意识”。关于此种用法,只要解释得像铃木在本书前面所作的一样清楚明白,自然没有反对的必要。话虽如此,但我仍然喜用“宇宙的意识”一词,此是布克以它指称一种新出的意识形态所用的术语。我喜用此名称的原因,是因为潜意识一经化为意识之后,便不再成其为潜意识之故(需要知道的是:它并非变为思虑的知性)。宇宙的潜意识,只有我们与它分离之时,也就是在我们没有意识到实际之时,才是潜意识;当我们到达觉醒而与实际接触的境地时,便没有为我们所意识不到的东西可言了。此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使用“宇宙的意识”而不用“意识”一词的原因,是因为我所指称的是知晓的功能,而非人格中的方位。
以上所有关于禅与心理分析关系的整个论述,究竟将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