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罗素论人类理想境界(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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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神秘体验(2)

想提出一种能使亲自受到过神秘启示的人满意的论据,也许是徒劳的。但关于我们其他人是否应当接受这一证言,还是有话可说。首先,它是无法接受通常验证的。当科学家告诉我们实验的结果时,他也告诉我们这个实验是怎么做的,其他人可以照此重做,而且如果结果得不到证实,就不承认它是正确的。对此有人可以回答说:一个人应当运用相应的感官,望远镜对于闭着眼睛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关于神秘主义者的证言是可信的辩论几乎可以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因为这场辩论是科学的辩论,它应该完全按照对于未确定的实验所进行的那种辩论来进行,所以科学应当保持中立。科学依赖于知觉和推理,它的可信性是由于那些知觉是任何一个观察者都能够验证的。神秘主义者本人可以深信不疑自己确实是知道的,并不需要科学的验证,但是,被要求接受其证言的那些人,却要对它进行与应用于自称到过北极的人同样的科学验证。因此,科学不应当对结果预先作出肯定或否定。

作为具有科学禀性的人,我们首先自然会问:我们是否有办法能亲自获得第一手同样的证据?对此我们将得到各种各样的回答。有人也许会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心境显然不是虚怀若谷,我们缺乏那种必要的谦卑;或许又有人会告诉我们说,斋戒和宗教冥想是必要的;或许,要是我们的见证人是印度人或中国人的话,他们会告诉我们说,首先必须做气功。我认为,我们会发现,虽然斋戒也往往是有效的,但实验的证据有助于证实最后一种观点。事实上就有一种叫“瑜伽”的明确的身体修行方法,进行这种修行是为了产生神秘主义者断言的事实,那些试行过的人非常有把握地推荐这种修行法。气功是瑜伽的最基本特征,我们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去考察其他的特征。

为了知道我们如何能检验瑜伽产生顿悟的断言,让我们人为地简化这个断言。让我们假设:有一些人向我们保证说,我们如果以某种方式呼吸一段时间,就会确信时间是不是真实的。让我们进一步假设:我们按照他们的秘诀试验了一下,亲自体验到了他们所描绘的那种心境。但是我们的呼吸一经回复到正常的方式,我们就立即不能完全肯定这种幻觉是否可信。我们将如何探讨这个问题呢?

当然,大多数神秘主义者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些结论,但他们却极力鼓吹那些从中必然得出这些结论的学说。因此,英季教长拒绝接受那种诉诸演化的宗教,因为它过分强调暂时的过程,他说:“不存在什么进化的规律,因而也不存在普遍的进化。”他又说:“自行的、普遍的进化说,即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许多人所信奉的那种世俗宗教,苦于处在几乎是惟一能够明确地被证明为不成立的哲学理论的不利境地。”这个问题我将在下一阶段中讨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与这位教授的看法是一致的,在许多方面我对他极为尊重,但他当然没有从他的前提中作出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一切推论。

重要的是,不要用漫画的手法来讽刺神秘主义学说,我认为它有一个智慧的内核,让我们考察一下它是如何企图避免得出似乎从对时间的否定中必然产生的那些极端结论的。以神秘主义为根据的哲学有着悠久的传统,它从巴门尼德一直流传列黑格尔。巴门尼德说:“存在物是不可能创造,也不可能消灭的,因为它是完整的、不动的和无终结的。它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因为它是在现在,一气呵成地是一种连续的东西。”他把实在与现象,或他称之为真理之道与意见之道的区别引入了形而上学。很明显,谁要否定时间的真实性,谁就得提出这种区别,因为世界看起来显然是处于时间之中的。如果日常经验并不完全是虚幻的话,现象与其背后的实在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系,这也是很明显的。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产生了最大的困难,把现象和实在的关系理解得太密切的话,一切令人厌恶的现象特征在实在中就会有其令人厌恶的对应物;而把这种关系理解得太疏远的话,我们将不能从现象特征中推断出实在特征,实在将仍然是一种含糊不清的不可知物,如同赫伯特·斯宾塞所描述的那样。对基督徒来说,还有一种与此有关的避免泛神论的困难:如果世界仅仅是外表的,那么上帝什么也没有创造,而与世界相对应的实在就是上帝的一部分;但如果世界多少还是有点真实的,而且不同于上帝的话,那么我们就抛弃了一切事物的完整性,即神秘主义的基本学说,而且就不得不认为:既然世界是真实的,它所包含的邪恶也就是真实的。这类困难使得正统的基督徒很难接受彻底的神秘主义。例如,伯明翰的大主教就说:“在我看来……任何形式的泛神论都是要不得的,因为人真是上帝的一部分的话,那么人的邪恶也就是上帝的邪恶了。”

我现在一直是在假设我们是一个陪审团,在听取神秘主义者的证词,并试图对他们的证词作出肯定或否定。如果当他们否认感觉世界的真实性时,我们认为他们指的是普通法庭意义上的“真实性”,那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们的话,因为我们会发现它与其他所有的证词是矛盾的,而且甚至与他们本人从俗时的证词也是矛盾的,因此,我们应当寻求某种另外的意义。我认为,当神秘主义者把“实在”与“现象”加以对比时,“实在”这个词并无逻辑的意义,而是有一种情感的意义:它是指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是重要的事情。当神秘主义者说时间不是真实的时候,他们应当说:在某种意义上、在某种场合下,把宇宙想像为一个整体是很重要的,因为造物主,在决定创造宇宙时必定已经构想出了它。当这样设想时,一切过程都是包含在一个完满的整体内,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全都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说,一起并存。现在的事物并没有根据我们通常对世界的理解认为其具有的那种显然的真实性。如果这种解释得到公认,那么神秘主义所表达的是一种情感,而不是一种断言,这是由于他们不能把憎爱分明感的重要性与科学的确实性区分开来的缘故。当然不可能指望神秘主义者们会接受这一观点,但就我所知,这是既与科学智力不相矛盾,而又在某种意义上接受了他们的论点的惟一观点。

神秘主义者们的观点具有肯定性和部分一致性绝不是承认他们证词是事实的令人信服的理由。当科学家想让别人目睹他所看到的事物时,他就调好他的显微镜或望远镜,那就是说,他命名外部世界发生变化,但只要求观察者有正常的视力。与此不同的是,神秘主义者则要求观察者通过斋戒、气功和止观,使其本身发生变化。

我们都知道,鸦片、大麻、酒精能在观察者身上产生某些效果,但我们认为这些效果并不是美妙的,所以在我们宇宙理论中就不考虑它们。它们有时甚至能揭示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真理;但我们并不认为它们是全面智慧的源泉。看见蛇的醉汉过后并不认为自己有过一种别人看不到的实在的启示,虽然某种并非完全不同的信念一定引起了对酒神巴克斯的崇拜。正如威廉·詹姆斯所说,当代有些人认为,酒精中毒揭示出平时隐藏着的真理。从科学的观点来看,我们不可能把禁食因而看见天国的那种人与豪饮因而看见蛇的那种人加以区别。这两种人都是处于一种反常的生理状态,因而他们的知觉也是反常的。正常的知觉因为在生活斗争中必须是有效的,所以与事实必然有某种相符之处。但是,在反常的知识里肯定不会有这种相符之处,因此它们的证词不可能比正常知觉的证词有价值。

这种神秘的情感如果摆脱各种没有根据的信念,并且不至于强烈到使人完全放弃日常生活事务的程度,那就可以产生某种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即与由冥想所产生的同样的东西,尽管它表现为一种高级的形式。胸襟之开阔、态度之沉着、思想之深刻,都可起源于这种情感。当沉浸于这种情感时,一切私欲都暂时消失,思想成了一面反映宇宙广阔的镜子。有过这种经验,并认为它必然同关于宇宙本质的断言有关的那些人,当然坚持这些断言。我本人认为,那些断言是无关紧要的,而且不应当相信它们是真的。除科学的方法外,我绝不会承认任何获得真理的方法,但在情感的王国,我不否认那些产生宗教的经验价值。由于同一些虚妄的信念相联系,这些经验除导致了善之外,还导致了许多恶,摆脱了这种联系,那就可以指望只保留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