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米迪乌哈能够让所有东西合算!(米迪乌哈是那个村子里的人给旅馆老板取的外号。)他能把人挤出汗来,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连基督徒也不放过。至于富堪尼奇叔叔(他这么称呼普拉东),他却不同。有些人他可以欠帐,另外一些人他会赔钱。有时候他连本钱都捞不回。他是个好人。”
“但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收回本钱呢?”
“人跟人不同啊,有的人只为自己一个人活,比如米迪乌哈就是,他只想填饱他自己的肚子,但是,富堪尼奇是个诚实的人,他为自己的灵魂而活。他会想到上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如何能够为自己的灵魂而活呢?”列文差不多就要喊出来了。
“这很简单,根据真实的情况,根据上帝所做的事情。人是各种各样的。拿您本人来说,您不愿伤害任何人……”
“知道了,知道了,再见!”列文说,匆匆转身就走了。他拿起自己的拐杖,很快朝房子走去,完全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那个佃户就富堪尼奇为灵魂而生活而说的简单的几句话让他突然间想起了无数多的话题,亮闪闪的让他睁不开眼。
列文大踏步走在乡间大路上,他很是激动,不是因为自己内心激烈的思想斗争,而是因为他进入了奇怪的精神状态,是多少年来他从未进入过的一种思想状态。
那个佃户所说的话跟闪电一样突然变形,混合成一系列的不同种类的、无力的、彼此没有联系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正好就是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停止关心过的。就在他跟佃户谈话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他的心里盘旋着了。
“不仅仅为自己一个人活着,而且还要为上帝而活。为谁的上帝呢?还有谁能够说出更愚蠢的话来吗?根据费奥多的说法,人们不能够仅仅为自己而活,不能仅仅为自己的需求而活,就是说,不能够仅仅为自己需要什么,为自己理解什么而活,而是要为某位无法理解的上帝而活,没有人知道这个上帝,也没有人能够确认这位上帝。什么?难道我不明白费奥多的话吗?我会怀疑这些话说得不对吗?我发现这些话没有意义,无法理解,没有一点重要性吗?我明白这些话,就跟费奥多明白它们一样。我比生活当中其它的一切更清楚明白和完整地理解那些话,我也从来都没有怀疑它们,也不可能去怀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人,全世界的人都能彻底明白这些话。仅从这一点来说,人就没有疑虑,而是处在完整的和谐中。费奥多说,开店的季米诺维奇仅仅为自己一个人的胃而活。这是可以理解,也是有意义的。所有具备理智的人都禁不住要为自己的肚子而活。可突然间,这个费奥多竟说一个人仅仅为胃而活是可耻的,人们应该为真理而活,为上帝而活,我也能够理解他。回头看看过去几个世纪以前生活的数以百万计的人,再看看现在的人,佃户、精神贫穷的人,还有那些聪明人,那些思考过,也就此发表过看法的人,那些用自己简朴的语言说过同样一些话的人——所有人都同意这么一句话,也知道我们应该为什么而活,也知道什么是好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是共同的,我就有一个确切和不容置疑的了解,一种无法用理智解释的知识,因为他超出了理智的范围,一种没有因果的知识。如果善有一个原因,那么,当它有一个后果—一四报时就不再是善的了——它又变成了恶。因此,善必须超过因果关系。
“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我需要一个奇迹来说服我。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惟一可能的,现在存在着的,从各个方向围绕着我的一切,而我却根本就没有看到!还能够有什么更惊人的奇迹吗?
“我有没有可能已经发现了一切问题的答案?我一切的痛苦有没有可能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候?”列文自问,一边在尘土飞场的路上疾走,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炎热和疲倦,他感觉到熟悉的疼痛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这样的感觉让他十分开心,看来几乎都无法叫人相信。他为一股情绪所控制,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因此转身去了路边的林地。他取下帽子,放在白杨底下绿茵茵和茂盛生长的草地上。
“是啊,我必须认真考虑,”他想,盯着眼前没有人踩踏过的草地,看着一只绿色小毛虫在茅草叶上慢慢爬动,“我发现了什么?”他自问,一边把另一片草叶弯过去让小毛虫爬过去,“我为什么如此高兴?我发现了什么?”
“以前,我常说在我的体内,在这片草叶上,在这只小毛虫身上,物质会根据物理学、化学和生理学的法则发生变化。而且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在这些白杨树身上,在云中,进化一刻不停地进行着。进化从哪里开始,又准备往哪里去呢?永恒的进化与斗争吗?就好像有任何方向,就好像有无穷的斗争一样!虽然我的理智朝那个方向进行了所有的努力,但直到现在,人生的意义,我自己脉搏跳动的意义还是没有显示出来。现在我知道,生命就是为上帝而活,为灵魂而生。
“我并没有发现一切,我只是发现了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我慢慢明白了过去给我生命的力量,以及现在给我生命的力量。我已经解放出来了,脱离了欺骗,找到了大师。”
他简单地回顾了过去两年当中思想的全部进程,就是因他兄弟生病和垂死而产生的一些想法。当时,他第一次明确地看出,对每一个人来说,当然也包括他本人,前面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苦难、死亡和永恒的消亡。他决定自己不可能这么生活,他觉得有必要用更有意义的方式解释人生,否则还不如自杀。但是,他既没有做这件事,也没有做另外一件事。他一直活下来了,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感觉。他甚至还在这个期间结了婚,体会到了很多快乐,而且很高兴看到自己在人生的意义面前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呢?它意味着他过得很好,但思考得极差。
他一直无意识地依靠连同他母亲的奶水一同吸人体内的精神的真实而生活,但在内心里,他不仅仅拒绝承认这些精神的真实,而且还有意完全回避这样的真实。
现在他看得很清楚了,他只能根据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产生的信仰而生活。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信念,如果我不知道人们必须为上帝而活,不仅仅为了自己的需求而活,那么,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会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呢?我有可能去抢劫,可能欺骗,还有可能杀人。现在成为我生活主要的快乐来源的一切,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尽管他努力想象,但还是无法看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一种兽性的动物,假如他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的话。
“我一直在为自己的问题寻找答案,但理智没有给我一个答案。是生活本身给我这个答案的,通过我对善与恶的认识给我的。这个理解我没有在任何一种方式中获取,它从一开始就给我了,之所以给我是因为无法从别的地方找到。
“它来自何处?告诉我有必要爱邻居的是我的理智吗?这是我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的,我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那已经在我的灵魂之内。谁发现的?不是理智,理智发现了生存斗争的理论与规律,也就是说,我必须以牺牲别人的代价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爱邻居的想法不可能由理智发现,因为它不属于理智的范围。”
列文想起最近多莉与她的孩子之间发生的一幕。有一天,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玩,他们就开始自己在点着的蜡烛上用茶杯做黑莓酱,还把牛奶往彼此的脸上泼。母亲回家后逮个正着,就当着列文的面数落孩子们。她想告诉孩子们说,他们毁坏的东西是长辈们花很多劳动挣来的,长辈们为他们的缘故而劳动,还说如果他们打破了杯子,他们就再没有东西喝茶了,如果他们泼掉了牛奶,那就再没有东西可以喝了,他们只好饿肚子。
孩子们带着冷漠和怀疑听母亲说话,列文对此感到极大的震惊。他们不相信她说的话,他们只是为自己有趣的游戏被打断而感到难过。他们不相信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玩游戏所用的东西的价值,也不理解自己毁坏的是自己赖以生存的用具。
他们想:“话说得是不错,但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它们过去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我们并不操这个心,这一切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想发明一些新东西。在蜡烛上用茶杯子做黑莓酱,还把牛奶跟喷泉似地倒进彼此的嘴里,这的确是不错的主意。这令人开心,比用杯子喝牛奶差不到哪里去。
“我们难道不是也在这么做吗?”列文想。“我想通过理智来发现自然和人类生活中的力量的意义,难道不是也在干同样的事情?引领我们经由奇怪的道路走向我们已经具备的知识的一切哲学理论,不也是在干同样的事情?我们难道不能从任何一位哲学家的学术发展中清楚地看出,他事先知道,正如费奥多也知道的一样,什么是人生的真正意义?
“如果我们想让孩子们自己找到他们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希望他们自己做菜,挤奶等等,那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许会挨饿。同理,如果我们放任自己的情欲,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根本不考虑上帝的概念,不考虑这个造物主,不考虑善恶,那我们会跟孩子们一样走向毁灭。因为如果没有上帝的概念,我们就无法建设任何东西。
“这样叫人开心的知识从哪里进入我的内心?我跟佃户费奥多共享这份知识,而这知识本身就能让我得到心灵的平静。我就在这里,一个基督徒,在信念中长大,四周是基督教所有的祝福,我生活在这样的精神福分里却全然不知,根本就不了解它们,因此也是在毁坏我借以生活的东西。生活当中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后,我都跑去找它,如同一个孩子冷或饿的时候会跑到自己的母亲身边去一样。
“是啊,我知道的一切并非来自理智,是赋予给我的,是显示给我的;我用自己的心知道了它,用自己对于教会说教的信念得到了它。”
“教会?教会?”列文翻转过去,歇在另外一侧,支在胳膊上看着远处,越过正走下河去的牛群,一边问着自己。
“但是,我能相信教会教我的一切吗?”他说,为的是考验自己,并拿出一切有可能毁掉目前的安全感的东西。他有意思考教会说教中在他看来奇怪和自己最不明白的东西。“创造?是啊,我如何解释存在?通过存在?通过乌有?恶魔,还有罪恶?但我如何解释邪恶?救主?……”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有人告诉过我的一切之外的东西。”
在他看来,教会说教中没有哪一条与人生的伟大目标相抵触——那就是对上帝的信念和对善的信念。反过来,一切都倾向于完成最伟大的奇迹,让世间数以百万计的老幼人群都明白同样伟大的真理,不管是勒沃弗、凯迪还是佃农和国王,让他们都为了灵魂而生,那是惟一值得过的一种生活。
他仰卧在地上,看着深遂和无云的天空。
“我难道不明白在我头上延伸开去的是无尽的天空,而不是蓝色的拱顶?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拱形的顶部。尽管我知道天上是无尽的空间,但如果我非要把天空看成是拱形的顶部,那我一定是对的,比我努力探索拱顶之外的一切正确得多。”
列文不再思考了,他认真听着看来在与他对话的那种叫人欢快的神秘的声音。
“那是信念吗?”他想,很害怕相信自己的幸福感。
“上帝啊,谢谢您!”他叫喊一声,吞下了内心漫起的一股哭泣感,并且把眼角的泪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