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士志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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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从经济价值到道德价值(5)

再回头说一下邓正来与天则所的关系。我记得1993年天则所在三昧书屋的成立会上,邓正来参加了。他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后来邓正来参加了天则所的理事会,我们至少一年可以碰一次面。有几年天则所面临困难,我们的事业法人身份被注销了,有一些不了解天则所的机构不时制造麻烦。就在这种时刻,邓正来,当然还有其他理事,都比以往更积极地参加天则所的理事会。这是对我们最有力的精神上的支持。

当然,天则所内部也有一些争吵。但邓正来看得很清楚,不应在这种争吵中站在某人一边,反对其他人,而是强调天则所的核心成员要团结。他说,******、张曙光、盛洪是三个核心,缺一不可。我很佩服他这种对一个组织内部关系的深刻理解,和维护天则所团结的努力。

2012年12月22日,我到复旦大学高等研究院参加他倡议的“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协调发展”论坛。我一直比较懒,更不习惯周末参加会议,但实在经不住他带有进攻性的邀请,声称只参加一天。 他说,“一天也好”。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在这一天与他见了最后一面。在开会前5分钟,我抓紧时间将我们新出的《国有企业的性质、表现和改革》英文版书给了他,他见到后很高兴地说,这太好了,这很重要!

他的这种反应并非应酬。记得在2012年的天则所理事会上,我向理事汇报了“国企报告”的内容,得到了理事们的一致支持。邓正来当即表示要在他主编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上全文发表。后来杂志一直没有就这篇报告跟我沟通,我以为可能碰到了各种问题而作罢。谁知在大约五六月份时,我收到了从复旦大学寄来的刊物,上面全文刊登了这份“国企报告”。只是有一个小遗憾,即由于在这期间我们的报告又作了些修改,如把数据从2008年更新到2009年,所以刊登的版本稍旧了一些。然而,基本内容都在。过了不久,这个小遗憾被另一位天则理事弥补了:汪丁丁在他主编的《新政治经济学评论》上也几乎全文刊登了“国企报告”的最新版本。可以说,包括邓正来在内的天则理事,对“国企报告”表现出了破例的支持。当“国企报告”的中文书籍在国内推迟出版时,英文版的书籍倒先出版了,邓正来当然知道出版的分量。

邓正来走得太急,我们失去了一位好理事,好朋友,好学者,好的学术组织者。然而,这个“好”不是一般的“好”,不是“没有缺点”的代名词,而是一种鲜明的个性。他有时显得很强势,很咄咄逼人,似乎传统的“文人”概念无法涵盖他。但他的出现,给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带来了更为多样化的风格。他的突出个性,他的强势风格,他的独立精神以及保持独立的顽强奋争,他的自由思想以及由此产生的理论贡献,都将是中国学术界的宝贵遗产。我们感谢他,我们怀念他,愿他安息!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我对科斯的文字有一种亲切感。这不仅因为我的学术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与阅读他的著作有关,也不仅因为我与他有一些个人间的接触,更是因为他的文字确实有自己的特色,简洁、从容、优雅。在他痛失爱妻以后,在102岁高龄时,他的文字仍不失这种风格,甚至更美。因此我有意劝告编辑,将他的英文原文一并刊出。

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是说真正好的文章,它的美不仅在形式(文),而且在内容(质)。文如其人,写出内容与形式同样出色的文章的人,就是君子,也就是gentleman。科斯就是个君子,温文尔雅,童心不泯,对万事好奇。在谈到经济学的发展前景时,他提到了物理学。因为他还阅读了量子理论的书。在他看来,量子理论发展过程中最值得称道的,是物理学家不仅追求理论的形式美,而且追求理论的解释力,以及在现实世界中的应用。

我在网上订购了他提到的那本《量子论:爱因斯坦,玻尔,和关于现实本性的大辩论》。就我关于物理学方面的阅读来看,确实如此。虽然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几乎无人能懂,但在发表后不久,即为英国物理学家爱丁顿在拍摄日食时的照片所证实。后来,人们发现引力使光线弯曲的性质具有透镜作用,很快就成为“爱因斯坦望远镜”,用来观察黑洞的存在,以及“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存在。比较而言,主流经济学在追求形式化和数学化的同时,却使它变得更不实用,因为它将一些最重要的变量抽象掉了,比如交易费用。

不满于抽象的理论,强调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一直是科斯的风格。因此他早就指出,新制度经济学是“经济学本应是的那种经济学”。这就是理论与证据平衡的经济学,为此,就应更多地观察现实世界,理解它是怎样运转的;更进一步,就是要观察现实世界中的制度。这不仅包括市场,还有家庭、法院、学校和政治体系。关于法院,科斯早有涉及,也有人将科斯定理推广到政治领域。而家庭,他曾有所关注。他知道中国传统的大家庭模式,也猜测中国的家庭制度在人民公社解体后会迅速地再度起作用。

以我的经验来看,家庭实在很有研究头儿。如果探究人类制度的起源,不能不涉及家庭,因为家庭是最自然、最古老的制度。我在前几年写了一篇《论家庭主义》的文章,也曾译成英文寄给过科斯。在这篇文章中,我将家庭制度作为传统中国的制度基础,认为它仍是今天制度结构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当然,家庭也是研究西方世界乃至其他文明制度起源的基础。法国历史学家库朗热的《古代城邦》一书,就描述了上古西方世界的家庭制度。使人惊讶的是,它竟与中国的家庭制度非常相像。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以什么形式,东方与西方变得不一样了。我在最近一篇还未发表的文章中猜测,中国与西方的分道扬镳,是因为对同样的家庭制度的弊端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重视现实世界的研究,就要重视实证研究。很自然,科斯为在经济学界实证研究的价值被低估而打抱不平。当然,他也不是不重视理论。他的《企业的性质》和《社会成本问题》都是有理论创见的,只是他认为理论与实证之间要更为平衡。并且他认为,研究最好是由“问题驱动”,而不应由“理论驱动”。他因此对博弈论研究颇有微词。但是他肯定,博弈论是研究制度的很好的方法。实际上,已有人用博弈论的方法对制度进行过研究,比如肖特的《社会制度的经济理论》,只不过在今天看来,他的博弈论方法已经比较古典。

在我看来,博弈论就是制度经济学的最佳数学方法。这是因为,制度就是在人们的互动和博弈中形成的,是“N人博弈的均衡解”,是“集体最佳稳定对策”。博弈论方法能够逼真地再现这一过程。另一方面,制度的形成是多次重复博弈的结果,这正是博弈论研究的特点,而这一特点又可以与计算机技术接轨。计算机可以瞬间重复千万次。我在刚刚有第一台计算机时,就自己编了N人的囚徒困境模型,后来又扩展到市场中的厂商合谋的模拟,今天重复5 000次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有不少用计算机仿真研究制度形成的成功案例,例如桑塔费学派的研究。

在另一个经济学领域,实验经济学领域,博弈论方法通过课堂的实验逐步接近现实。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些实验经济学的研究开拓出了经济学创新的更大空间。例如在选择公共物品的实验中,人们发现,人并不只是一个经济人,他愿意为公共物品做出贡献;在不同国家或地区进行最后通牒博弈的实验,发现了愿意将“天降馅饼”分给别人的比例很不相同,这背后有着制度环境和文化的区别。

当然重要的是,我们还要迈出最后一步,打通博弈论在制度经济学中的应用。这需要一定程度的数量化。科斯也注意到,数量化是要有成本的,他也担心人们只去追求更易获得的数据,而偏离研究的主题。不过,制度经济学的数量化还是在艰难中前行。诺斯教授早就估计过美国交易费用的数量和变动。在中国,我也注意到,已有人对中国的交易费用作了估计,甚至估计了非市场化的部分。我在为一个城市作含有制度变量的规划时,运用了这些数据,并得到了很好的结果。这说明,制度经济学的数量分析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