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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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兴师北伐(6)

王镇恶的口才极佳,非常善于鼓动群众,又因为他的爷爷王猛曾任前秦宰相,颇有善政,很得秦地百姓的爱戴与怀念,民众的这种好感也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对王镇恶的支持。再加上南方汉人政权才代表华夏正统的观念仍有相当的影响力,刘裕治下的东晋也远比姚兴晚年以来的后秦政治清明。几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王镇恶在弘农发起的这次“募捐运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刚刚才成为大晋臣民的当地百姓们,纷纷响应号召,积极捐粮运粮,支援北伐王师。晋军的粮食危机竟然只靠民间捐助就得到了化解,刚刚松了口气的姚绍又该头痛了。

不过,福兮,祸之所倚。王镇恶在这次活动中大得当地人心的出色表现,也为自己不久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却月阵】

刘裕送走了王镇恶的使者,北魏军队仍在北岸没完没了地骚扰,晋军的主要补给线——黄河水道始终非常不安全,基本不能正常使用。虽然刘裕并不想两线作战,但也发现,对于拓跋嗣的北魏军,光靠几句甜言蜜语的哄骗或喂颗糖都是不行的。于是,他决定给北魏一点教训,要对付过分淘气的小孩,再没有比揍一顿屁股收效更快的办法了。

正好此前发生了一件小事。

从洛阳赶来与刘裕会合的宁朔将军胡藩,所属的一条大船也因为断了纤绳,被大风吹到北岸,遭到北魏骑兵的洗劫。胡藩见状大怒,带上十二名亲兵,乘一条小船渡河登上北岸。正在抢劫大船的有五六百北魏骑兵,虽然也看见这一小队胆大妄为的晋军,不过并没太大的反应。十三个人实在太少了,甚至都激不起他们的杀戮欲望,毕竟正在品尝鱼翅燕窝的嘴,不会对一个小馒头垂涎欲滴,只会对这个小馒头的勇于献身感到好笑。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小队晋军不是来被杀的,而是来杀人的。胡藩在晋军诸将中是有名的神射手,上岸便射,箭无虚发,北魏军立即有十多人应声而倒!毫无心理准备的几百北魏军一时大惊,竟被这一小队晋军吓退,胡藩从容地夺回自己的大船,重新驶回南岸。

对刘裕来说,教训北魏的主要难度,不在于北魏骑兵能打,而在于北魏骑兵能跑。受自然条件限制,东晋的战马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远逊色于北魏,这使得晋军在大平原上的机动性不如北魏军,而且这一缺陷几乎不能通过高明的指挥来弥补。当然,如果一定要打,晋军也可以用攻其必救、围点打援一类的战术手段来实现,但这又与刘裕避免两线作战的战略相矛盾。

现在,胡藩这次微小的胜利,虽然对改善晋军运输线的恶劣环境没多大帮助,但给了刘裕一个启示:在不能发兵大举北上的情况下,抓住魏军揍一顿的关键,就是出动的人不能太多,这样就不会把他们吓跑了。

四月,刘裕让自己的近卫队指挥官拳头硬度和鲁智深差不多的丁旿,率领勇士七百人、兵车一百辆,登上了黄河北岸。上岸之后,晋军在每辆兵车上布置七名武士,然后以黄河作底边,将一百辆兵车排成了一个向北凸出的圆弧形,弧形的最顶部距离河岸约一百步,两端则逐步向南收缩,与河岸相接。

很快,一个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阵形便出现在了古黄河岸边。地点的准确位置,今天已经难以考证,从《魏书·明元帝纪》中“诏司徒长孙嵩率诸军邀击刘裕,战于畔城”的记载来看,应该在今山东省东北部的聊城市境内,距离武松打虎的景阳冈不太远。

如果从高空俯瞰,此刻晋军的阵形就像紧贴着黄河北岸的一弯新月,所以这个阵形后来被命名为“却月阵”。却月,就是弯月或半圆的意思。等阵形摆好,丁旿在阵中竖起一面带着白色牦牛尾毛的旌旗,作为第一步骤已完成的信号。

看到北岸飘扬的牦牛尾巴,早已在船上整装待命的宁朔将军朱超石立即率两千名军士进入却月阵,每车增加二十人。先给却月阵按“秀外慧中”的标准进行“装修”:慧中的主要内容是巨弩一百张(可能是当年用来对付卢循、徐道覆的万钧神弩或万钧神弩的改进版),并配有大铁锤若干,长槊一千余支;秀外,在兵车靠外一侧的车辕上坚起木制护障,以保护阵内晋军士兵不受魏军的弓箭所伤。

在刘裕安排晋军布阵期间,一直在跟踪晋军行动的几千北魏骑兵,表现就比较搞笑了,他们不像是来作战的,更像是来参观友军演习的,好奇心十足地、非常礼貌地等待晋军布阵完成,颇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风度。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北魏军主帅长孙嵩大人的命令是晋军人少我们就砍!晋军人多我们就闪!现在晋军上岸的两千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究竟该按哪一条指令行事呢?

过了一会儿,北魏军的传令兵终于送来了长孙大帅的指令:砍!把这些上岸的晋军全部干掉!大帅已经亲率三万骑兵赶来支援,马上就到!

得到明确的命令,吃了定心丸的北魏骑兵开始对晋军车阵发起了冲击。他们非常乐观,因为从局势上看,这将是一次辉煌的胜利,加上长孙大帅的后续骑兵,兵力比晋军多得多,光靠踩也能把这些晋国人踩成肉泥去做饺子馅!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魏军,早已身经百战的晋军勇士们毫不慌张,沉着应对。朱超石故意让士兵们先用力道不足的软弓射击北魏军,以迷惑敌人。北魏军见晋军方向射过来的羽箭没飞太远就纷纷落地,就算被射中,也不容易受伤,以为晋军战斗力低下,不由得大喜,毫不在意地以密集队形从三面冲向晋军车阵,就像找到食物而兴奋的蚁群。

见北魏军靠近,晋军改用强弓猛射。因为北魏军人员密集,距离又近,晋军都不用瞄准,随便射出的每一箭都不会落空,这些曾纵横北国、剽悍善战的北魏骑兵们很快伤亡惨重。而晋军士兵因为有兵车的护障作掩护,只要弧形车阵不被突破,就不易被北魏军所伤,所以损失非常小。

但便刻之后,长孙嵩、娥清、阿薄干等北魏将帅所率的三万铁骑加入战场,北魏军参战兵力已是晋军的十多倍,而且全属精锐,他们不惧伤亡,前仆后继,猛烈冲击,晋军的车阵渐渐难以支撑。

危急时刻,朱超石命士兵将长槊折断,变成三四尺长的短矛,用大铁锤锤击来杀伤敌人。这种刚采用的武器系统威力惊人,一槊甚至能洞穿三四个人,直杀得北魏军人仰马翻,遍地都是人肉串。

人类对于外来伤害,一般会有两种本能反应:一是愤怒,一是恐惧。一般说来,假如自己感到有能力还击伤害者时,人们的愤怒会超过恐惧,从而奋起反击;假如感到面对的伤害难以抗拒时,人们的恐惧通常会超过愤怒,从而选择逃避。

而此刻,围绕着却月阵冲锋的北魏骑兵们,在似乎无法抗拒的伤害面前,心理防线完全垮塌,于是,数万大军顿时崩溃!魏军在逃亡中,因为人马过于密集,在丧失秩序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相互践踏,死者彼此相压,堆满了地面,连魏军大将冀州刺史阿薄干也被晋军斩杀。

坐在战船中观战的刘裕见胜局已定,又派宁朔将军胡藩和宁远将军刘荣祖率晋军骑兵上岸支援朱超石。三员战将打开却月阵,率四千余晋军骑兵追击败逃的北魏军。逃了一阵之后,长孙嵩回头发现追击的晋军人数不多,又已无战车掩护,便又集合败兵回击,仗着兵多,又将晋军包围了数重。但朱超石、胡藩都是百战虎将,对此毫无畏惧,奋力死战,再次将已成惊弓之鸟的北魏军打得大败,斩俘数千人,北魏军再溃。

倒霉的北魏军老将长孙嵩这次可算一跟头栽到了家:被数量不到自己十分之一的晋军杀得一败涂地,几十年来南征北战的威名都扫了地,原来晋人这么难对付的!他不敢再战,只好率败兵缩回畔城(今山东聊城市西),再也不敢出来捻刘裕的虎须了。

在刘裕指挥过的各次会战中,“却月阵”之战是知名度最高的一次经典战例。后世一提到“以步克骑”,都常常把它拉出来作为最有力的例证。大概正因如此,各种研究古代战争史的文章中,此役一直是一个重点。

有研究认为,却月阵的布阵有一定的条件,如必须紧靠大河,必须拥有制水权,必须同时配有步兵、水兵以及少量骑兵,并实现多兵种协同作战。只有如此,敌方骑兵才无法对却月阵实施迂回和包抄,保证阵形侧后的安全,又能在作战不利时通过水面增援或撤退。因为在千变万化的战场上,这些条件很难同时达成,所以却月阵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也只出现了一次。

尽管却月阵在中国战争史上确实只出现了一次,但与它相似的阵形,曾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出现过。

在却月阵之战发生的一千零二年之后,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波希米亚(今捷克)爆发了著名的胡斯农民战争。胡斯农民军的军事领袖独眼将军扬·杰士卡鉴于农民军普遍缺乏训练,也无力大量购置盔甲和马匹的现实,为对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帝国重甲骑兵,便将民间使用的木制大车改造成为战车,作为胡斯军的基本装备,创造了在很多方面酷似却月阵的“胡斯车堡”战术。

与其说摆却月阵必须紧靠大河并享有制水权,不如说是因为晋军有水战优势,加上战场又紧靠黄河,才使得刘裕敢放心大胆地摆出这么一个“残缺”的阵形,来引诱魏军进攻,并战而胜之。

不妨这样假设:如果这次交战的战场上找不到一条大河,那情况又会如何?相信刘裕肯定也不会被难倒,那样北魏骑兵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完整版”的却月阵(可能叫“圆月阵”更合适)。

当然,刘裕也完全可能采用别的方法作战,对于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的精锐步兵,骑兵只有机动性方面的优势,在攻击力方面并无优势可言,以步克骑可以有多种方法。以刘裕的水平而言,只要北魏骑兵不跑,他要打胜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并不拘泥于一种战术。

而且对刘裕来说,却月阵也不是完全的创新,不过是处在有利地形与有利势态的情况下,将灭南燕时用过的临朐方阵加以变化,制造出的一个袖珍改版罢了。因为这次作战中各种条件的特殊性,狭义上的却月阵不具备推广价值,所以在军事史上的意义并不大,只是证明了刘裕用兵不拘常规,善于随机应变,能够在各种情况下,迅速找到最有利的作战方式。恐怕,这才是一个军事家最可贵的潜质。

却月阵之战是刘裕在此次北伐中,唯一亲自指挥的战役,也是刘裕军事生涯的收官之作,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直接指挥过作战。

可能正因为如此,不少研究者认为:刘裕在发动的第二次北伐中,其实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因为大部分战役都是他的手下打的。

这种观点恐怕值得商榷。通过前文所述,可以发现,这次北伐除了对付后秦这个现实敌人外,还要对付北魏这个比后秦更强大的潜在敌人。要威慑北魏军,使其不敢大规模参战,这个任务的意义一点儿也不比前方破后秦小。刘裕在这次战争中所承担的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任务!而且这一重任在晋军诸将中,似乎也没有人能担当得起。假如刘裕不是统率后续部队,而是像王镇恶一样指挥前锋,使北魏认为有机可乘而大举出兵的话,晋军攻灭后秦的难度将提升不止一倍。

【姚绍丧命】

对于北魏军的失败,最失望的人不是拓跋嗣,而是后秦军主帅姚绍。因为这意味着刘裕就要来了!

后秦军目前的防御方针,就是避免野战,据险死守,这种战法要取得成功的先决条件是一定要拥有后勤补给方面的优势,如此才可能在自己被拖垮前先将敌人拖垮。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已经很难实现了。

因为,有了从弘农募捐来的军粮,王镇恶等人的部队已经可以吃饱肚子,相反后秦军却出现了粮食危机。前不久,后秦的恢武将军姚难押送蒲阪的粮食来支援定城前线,结果半道让从河曲出击的晋军给劫了,正在讨伐薛帛的后秦将姚和都(姚成都的弟弟)等人急引兵来救姚难,但已晚了一步,姚难虽然幸免,大批粮草却已落入了晋军手中。王镇恶、檀道济等人又给后秦军上了一节课:袭击粮道,并不是后秦的专利!

现在,对姚绍来说,更糟糕的情况即将出现:一旦刘裕带着大批粮草和天下无敌的威名来到潼关,与王镇恶、檀道济等人会师,他们还可能凭借屡败疲惫之师守住最后的险要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姚绍都不敢说出口,只好欲哭无泪。

为避免最后的崩溃,姚绍只得铤而走险:不管有多大的风险,也要努最后一把力,争取在刘裕到达前,打垮晋军的前锋!

姚绍的出击计划用的仍是老办法。他命左长史姚洽、宁朔将军安鸾、护军姚墨蠡,还有河东太守唐小方等一批将领率军东渡黄河,潜入九原山(今山西新绛县西北)驻扎,再次尝试切断黄河水道,断绝潼关晋军的补给。

不过,后秦军这次出击虽然有这么多高级将领领衔,但出动的兵力却只有两千人(依《资治通鉴》)或三千人(依《晋书》)。显然,数败之后,姚绍部后秦军已成强弩之末(或者是渡船不足)。因此,出击部队的主将姚洽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出击的兵力微弱,出击地点又距定城大本营太远,胜算太小。这些问题姚绍当然也知道,但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如果不孤注一掷,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因此,他不顾反对意见,仍强令姚洽出发。

可惜,完全没有敬老尊贤习惯的晋军作风一如既往的“恶劣”,还是没有给姚绍一点儿翻本的机会。由于东晋在情报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后秦军的保密工作又没做到家,一出动就为晋军所侦知,建武将军沈林子立即率八千人出击,乘后秦军渡黄河的机会拦腰攻击。这一仗,后秦军参战兵力不到晋军一半,又不善水战,而且带队诸将中也没有谁的水平及得上沈林子,因此毫无悬念地大败亏输。姚洽、姚墨蠡、唐小方三将被斩,出击的后秦军或死或降,全军覆没。

取得这次胜利后,颇有几分得意的沈林子派人向刘裕报捷,并在捷报加上了几句自己对后秦军主帅姚绍的看法:“姚绍一向有善战的名声,威震关中,被国人视为擎天之柱。可现在他虽然统率大军,却蒙受在外屡战屡败的羞耻,在内危机重重的焦虑,他年岁也大了,恐怕命在旦夕,等不到我们将他绑赴刑场了!”

一百八十三年前,曹魏大都督司马懿曾针对对手的健康状况,说出一条著名预言:“诸葛孔明食少事繁,其能久乎?”如今这样的神算又让沈林子重演了一遍,不让司马宣王专美于前。

果然,当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战报的姚绍,突然接到三将被斩,出击部队已经全军覆没的噩耗后,惊得目瞪口呆,瞬间被一股无力回天的绝望所笼罩,既而羞怒至极,大口吐血,很快病倒了。他强打起最后一点儿精神,勉强将兵权交付东平公姚赞,简单托付了后事,便病逝于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