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后期桐城派文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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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王拯(1)

媭砧课诵图序

王拯(1815—1876),又名锡振,字定甫,号少鹤,又号龙壁山人,因敬佩北宋名臣包拯,后改名锡拯、与拯,广西马平人。道光二十一年进士,官至通政司通政使。曾与同乡朱琦、龙启瑞等切磋古文,所作散文清淡而富有感情,著有《渝斋文钞》、《龙壁山房诗集》等。

本文以简洁朴素的语言,生动的细节描写,再现了作者儿时其姊督促课诵学习的情景,同胞姊弟之情,洋溢于文字之间。

《媭砧课诵图》者(媭姑课诵图》:图画名。媭:姐姐。),不材拯官京师日之所作也(不材:作者自谦语。)。拯之官京师,姊刘在家奉其老姑(姊刘:王拯大姐嫁柳州刘氏,故称“姊刘”。老姑:上年纪的婆母。),不能来就弟养。今姑殁矣,姊复寄食宁氏姊于广州,阻于远行。拯自始官日,蓄志南归,以迄于今,颠顿荒忽(颠顿荒忽:颠沛困顿,不得安宁。“荒忽”同“恍惚”。),琐屑自牵,以不得遂其志。

念自七岁时,先妣殁(先妣(bǐ):母亲死后称先妣。),遂来依姊氏。姊适新寡,又丧其遗腹子(遗腹子:妻子在丈夫生前怀孕,丈夫死后生的孩子。),茕茕独处。屋后小园数丈余,嘉树荫之;树阴有屋二椽,姊携拯居焉。拯十岁后,就塾师学,朝出而暮归。比夜(比夜:到夜晚。比:到,等到。),则姊恒执女红(女红:也作“女功”、“女工”,旧指妇女常做的纺织、缝纫、刺绣等活计。),篝一灯(篝一灯:用灯罩罩一盏灯。),使拯读其旁。夏苦热,辍夜课,天黎明辄呼拯起,持小几就园树下读。树根安二巨石,一姊氏捣衣以为砧(捣衣:用棍棒捣洗衣服。),一使拯坐而读。日出,乃遣入塾。故拯幼时每朝入塾,所读书乃熟于他童。或夜读倦,稍逐于嬉游(逐:追求。),姊必涕泣告以母氏劬劳瘁死之状(劬(qú)劳瘁死:劳累过度而死。瘁:劳累过度。),且曰:“汝今弗勉学(勉学:努力学习。勉:尽力,努力。),母氏地下戚矣。”拯哀惧,泣告姊:“后无复为此言。”

呜呼!拯不材年三十矣。念十五六时,犹能执一卷就姊氏读,日惴惴于悲思忧戚之中,不敢稍自放逸。自二十后出门,行身居业(行身:为人;居业:做事。),日即荒怠,念姊氏教不可忘,故为图以自警,冀使其身依然日读姊氏之侧,庶免其堕弃之日深(庶免:幸免,希望免除。),而终于无所成也。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秋九月。为之图者,陈君名铄,为余丁酉同岁生也(丁酉同岁生:丁酉年(1837)同年举人。同岁:同年,同时考中举人的人互称“同年”。)。

《媭砧课诵图》这幅画,是不材王拯在京城为官时制作的。我在京城为官,出嫁刘氏的姐姐在家侍奉年老的婆母,不能到京跟着弟弟来养老。现在婆母去世了,姐姐又到广州嫁给宁氏的姐姐那里寄食,因路途遥远而受阻。我从开始为官时,便立志南归,直到今日,颠沛困顿不得安宁,繁琐的事务牵累着自己,所以不能实现志愿。

想到七岁时,先母去世,便去依靠姐姐家,那时姐姐刚刚守寡,遗腹子也死了,孤单独处。姐姐家的屋后有小园宽广数丈有余,小园被茂美的树木荫蔽着。树的阴面有屋二间,姐姐带着我住在那里。我十岁后,跟私塾老师学习,朝出暮归。到了夜里,姐姐总是做针线活计,便用罩子罩上一盏灯,使我在她身旁读书。夏天热得厉害,便停止夜间课读,天刚亮就喊我起床,拿小凳在园子的树下就读。树根旁放有两块大石,一块姐姐用做捣衣砧石,一块让我坐在上面读书。太阳一出,就打发我去私塾。所以我幼时每天早晨上学,所读的书便比其他儿童读得熟。有时夜读疲倦了,稍稍想着去嬉戏游玩,姐姐必然会流泪哭泣告诉母亲劳累过度而死的情形,并且说:“你现在不努力学习,母亲在地下悲痛啦。”我悲哀害怕,哭着求告姐姐:“以后别再说这话了。”

唉!不成材的我三十岁了,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还能拿着一卷书跟着姐姐读,每天在悲思忧痛中惴惴不安,不敢稍稍放纵自己。自二十岁后出门在外,为人做事,一天比一天荒疏懈怠,想到姐姐的教诲不能忘,所以制图画警戒自己,希望使自己好像依然每天读书于姐姐身边,或许会免得自己怠惰废弃一天比一天厉害,而最终一事无成。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年秋九月。为我作画的,陈名铄君,是我丁酉同年考中的举人。

王刚节公家传跋尾(王刚节:王锡朋,字樵慵,顺天府宁河县(今河北省宁河县)人。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第二年九月,英军二次攻占定海,王锡朋以寿春镇总兵守卫定海(在浙江舟山群岛南部),因孤立无援,英勇战死,谥刚节。《王刚节公家传》,梅曾亮撰,收《柏枧山房文集》中。跋尾:即“跋”,是写在书籍或文章后面,以说明著作成因、写作过程、发表评论为主的一种文章体裁。)

鸦片战争时期,桐城派许多作家出于爱国热情,积极支持反侵略的斗争,姚莹、梅曾亮、鲁一同、王拯等,都曾写过反对侵略,赞颂抗敌将领和悼念阵亡将士的诗文。梅曾亮为定海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王锡朋写了《王刚节公家传》,王拯在该文基础上又写了本“跋尾”,热情歌颂了王锡朋等人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并借司马迁死有轻有重的名言,斥责了达官贵人“日颠倒于膏粱文绣”的腐败行为。

英吉利重犯定海(英吉利重犯定海:1840年7月英军第一次攻占定海,后因疾病流行和当地人民反抗而撤退。1941年9月25日英军再次进攻定海,总兵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率五千守军,激战六昼夜,相继战死,定海失守。),城亡之日,王刚节公锡朋,及定海镇总兵葛公云飞(葛云飞: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字雨田,道光武进士,死谥壮节。),处州镇总兵郑公国鸿(郑国鸿:字云堂,湖南凤凰厅(今凤凰县)人,死谥忠节。),同日殉。余尝读葛公年谱而为之志,今读上元梅先生为王公家传,言二公当日事大略同。独葛公年谱言公守晓峰岭(晓峰岭:在定海县西南。),葛公守土城(土城:在定海城关。);此言公守土城,而葛公守晓峰。余志与梅先生传,皆据两家状以书,而有此癥牾。何哉?考城之陷,实自晓峰,两家子弟,岂心有恶乎是,而故为舛讹者欤(舛(chuǎn)讹:差错。)?抑皆不亲目当日事,而传闻失实欤?当二公之殉,大臣奏言葛公死东岳宫,乃据当日谍报所言(谍报:向上级报告的情报。)。东岳宫在土城,葛公死实转战至竹山门,定海县民徐宝求尸以归,其言宜信;而谍者第知城危时(第:但,只。),葛公在东岳宫,则以为城陷战亡,必死其处耳。然则葛公之守土城,于此乃益有征(征:证明,验证。)。且以定海本镇兵,而当土城之冲,于事理亦宜然。然此皆不足论。

论其大者,则二公皆非所谓折冲疆场(折冲疆场:在战场冲锋陷阵。),有死难不可夺之节者哉?且晓峰之陷,徒以未得炮耳。持饥疲数千之卒,捍悬海之危城(悬海:隔海。悬:悬绝。定海在舟山群岛,与陆地悬隔。),当敌大队,譬犹徒手以搏豺虎,久必力尽而自毙。世岂有咎其为豺虎所爪噬之一臂(爪噬(shì):抓咬。噬:咬。),指而以为不死者乎?夫何足讳而为之掩也。

始定海既复,夷寄泊海壖((zōng):船舰。海壖(ruǎn):靠近海岸的海水。),夷人登岸,杂市贾贸易,钦差大臣裕谦(裕谦:清末蒙古镶黄旗人,原名裕泰,博罗忒氏,字鲁山,嘉庆进士。1840年署两江总督,次年二月受命钦差大臣,赴浙江负责海防。九月定海陷落,英军于十月进攻镇海,裕谦率兵四千抗敌,镇海陷落,投水而死。),执谍者二人,愤割剥焉,而张其皮城门,夷闻大恨。闻人言,公力战时中贼炮伤一足,乃陷于贼。贼效裕公所为而糜其尸(糜其尸:砍碎尸体。)。呜呼!岂不尤惨烈哉!三镇同战殁,而公尸未归,则或此言其可信也。

司马迁曰:“人皆有一死,而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司马迁曰”: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彼轻重得矣(彼轻重得矣:指司马迁论死之轻重得宜。)。则或一决而死,或菹而死(菹:肉酱。),等死耳。乃吾观古忠臣烈士,当其被祸尤烈,则后之人尤感激焉。抑独何欤(独:语气词,相当“其”。)?夫人之心,必有所之(必有所之:必定有一定的欲望。),彼之于利禄名位者,日颠倒于膏粱文绣(颠倒:反复,在这里有沉迷、沉溺之意。膏粱:美味食品。文绣:华美漂亮的衣服。),酣豢怡悦(酣豢:酒肉。豢:食谷之兽。),人见之者且将厌焉,而彼方泰然自以为得也。忠臣烈士,崎岖险难,或展转刀锯鼎镬之间(刀锯鼎镬(hùo):皆古代刑具。)。浅夫陋人,攒眉蹙额,以谓大戚,至相悲涕。亦安知夫受之者不心甘焉。如人奔走于尘暍(尘暍(yē):风尘暴热。),倏然而乘清风,出浮云,以游乎埃壒之表(埃壒(ài):尘埃。壒:尘埃。),犹夫利禄名位之徒之泰然方自以为得耶?孔子曰:“求仁而得仁”(求仁得仁:求仁德而得到仁德,意为要求得到了满足。),人能各得其所欲得,又何憾焉。

公任寿春(寿春:旧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寿县。),尤得军士心,寿春天下雄师,骁勇善战,公所将数百人至定海(将:带领,率领。),多从战殁,罕生归者。吾故因读公传,论传所不及而并著之,以备史官采录云。

英国人第二次侵犯定海,县城陷落的那一天,王刚节公锡朋及定海镇总兵葛云飞公,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公,同日殉难牺牲。我曾经读过葛云飞公年谱并且写了志记文章,现今读上元梅曾亮先生写的王锡朋公家传,说到葛、王二公当时事迹大致相同。唯独葛公年谱说王公坚守晓峰岭,葛公守土城;梅先生文章说王锡朋公守土城,而葛云飞公守晓峰。我写的志文与梅先生写的家传,都是根据两家的行状书写的,但有上述矛盾。这是怎么回事?考察定海的陷落,实际是从晓峰失守,两家子弟,岂非是厌恶守晓峰,而故意颠倒呢?或者是都没有亲见当时实况,而据失实的传闻呢?当葛、王二公殉难时,大臣上奏说葛公死在东岳宫,这是依据当时上报谍报的说法。东岳宫在土城,葛公实际是转战到了竹山门死的,定海县民徐宝寻找到葛公尸体回来,徐宝的说法应该可信;而写谍报的人只知县城危急时,葛公在东岳宫,便以为县城陷落而战死,必定是死在东岳宫。这样说来葛公守土城,就更有证据了。并且葛公以定海本镇之兵,担当土城防守要冲,这于事理也相合。但这些事不需要过多论述。

从大的方面论述,那么葛、王二公不都是在疆场上冲锋陷阵,战死而不可夺节的人吗?况且晓峰的陷落,仅仅是没有得到大炮吗?凭着饥饿疲惫的几千士卒,捍卫隔海的危险之城,抵挡着敌军大队,好比空手与豺狼虎豹搏斗,时间久了,必定力尽毙命,世人哪里会怪罪与虎狼搏斗被虎狼咬掉一臂,以指责不死的人呢?何必要忌讳而为之掩饰呢?

原先定海第一次收复,英夷船舰停寄在近海,英国人登岸,混杂在市场上做买卖,钦差大臣裕谦,抓到两个间谍,愤怒地剥了二人之皮,把二人之皮挂在城门上,英夷非常愤恨。听人说,王锡朋公奋力战斗时中了敌人炮弹,伤了一脚,于是落在敌手。敌人仿效裕谦公的做法,把王锡朋公的尸体剁碎。啊!这不是更惨烈吗?三镇总兵同时战死,但王公的尸体没有收回,那么这话是可以相信了。

司马迁说过:“人都有一死,但有的轻于鸿毛,有的重于泰山。”他论死的轻重很对呀。那么有的被一刀杀死,有的被剁成肉酱,对于死来说是一样的。而我看古代忠臣烈士,当他们遭祸害越惨烈,那么后人越感动激愤。那这是为什么呢?人的心思,必定有所追求。一些人对于利禄名位一心追求,整天沉迷于美味锦衣,喜欢大吃大喝,别人见了都会厌恶,但他却正泰然自以为得意。忠臣烈士,遭遇艰险万难,或正挣扎在刀斧鼎镬的刑罚之中,某些浅陋的人,紧皱眉头,把这说成是最大悲哀,以至相互悲痛哭泣。又哪里晓得忠臣烈士不甘心接受这些人的悲痛怜悯,如同人奔走于风尘曝晒之中,转眼间便乘着清风,上云天,闲游于尘埃之上,就好像追求利禄名位之徒欲望满足之后泰然自以为得意的样子呢?孔子说过“求仁而得仁”,人能够各自得到所欲得的,又有什么遗憾呢?

王锡朋公任寿春镇总兵,尤其能得军心,寿春军队是天下雄师,骁勇善战,王公率领数百人到定海,多数都跟着王公战死了,很少有生还的。我因此读了王公家传,论述了家传没有写到的并且写下来,以备写史的官员采录。

葛公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