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道德情操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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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论效用的意义以及广泛影响(1)

效用是所有艺术品美感的来源之一,这一理论有着最广泛的影响力,只要对美感的本质稍做考察就会注意到。居室的规则有序会带给观察者以愉快整洁感,便利性在其中起着功不可没的作用。假如为追求奇特或出于其他原因,使窗户的造型脱离了对称格局,或者屋门偏离房间的正中,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则很可能会使观者感到别扭。因此,如果要想给人以愉悦之感,达到甚至超出其预想的效果,任何系统或者机械设备都必须力所能及地体现出其整体上的适宜感和美感,这一点是如此明显以致没有人会忽视它。

近来,一个富有独创性并受人们欢迎的哲学家,也指出了效用使人感到愉快的原因。这位哲学家具有深刻的思想和极强的表达能力,他具有用非常清晰的语言、生动的口才来探讨最深奥问题的非凡才能。他说,任何物体的效用,通过不给其主人带来它所宜于增进的愉快或便利而使他感到高兴。每当他看到它的时候,他就会沉浸于这种愉悦之中;这一物体就这样成为不断带给他满足和欢乐的源泉。同样,旁观者自然也明白主人的感受,因而出于同情之心,也会对这件东西产生愉悦感。就像我们造访阔人的豪宅,总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想象成宅子的主子,然后为拥有如此多的精妙奢侈的家当而得意洋洋。此外,哲学家还以同样的方式探究了为何一个物件像个废物时,会让它的主人和旁观者难过。

但是,任何艺术品所具有的这种适宜性,这种巧妙的设计,常常比人们期望它达到的目的更受重视;采取和变化方法来获得便利或愉快,常常比便利或愉快本身更为人们所看重。看来,想办法获得便利或愉快的过程才是全部价值所在。据我所知,这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这种情况是经常出现的,可以从有关人类生活的成千上万个最不重要或最重要的例子中观察到。

没有人不喜欢整洁却欣赏乱七八糟的布局。一个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如果看到所有的椅子都放在屋子当中,想必会大发雷霆,甚至会不辞劳苦地亲自动手将它们靠墙摆好。而他之所以对居室重新加以布置,其全部意义就在于使居室显得更敞亮,从而得到更多的方便。为了这种便捷,主人甘愿受累也不愿抛却由这种便利所带来的舒适享受。忙完后,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到其中一把椅子上面了。由此看来,他需要的似乎并不是这种便捷本身,而是产生这种便捷的家具的摆放方式。然而,正是对便捷性的需求才促使他收拾房间,从而享受到由此带来的适宜感和美感。

同理,一只怀表如果每天都慢上两分多钟,那么讲求精确的人肯定不会喜欢它。他很可能以几个几尼把它卖掉,而后再花五十几尼买一只更精确的,也许两个礼拜它也慢不了一分钟。因为钟表唯一的效用性就在于报时、不使我们失约,或者避免失约所造成的麻烦。其实如此讲究机械的人,却未必比其他人更准时,或者为了什么而更急需了解每时每刻的确切时间。吸引他的只是完美性——可以掌握时间的机械上的完美性,而非了解时间本身。

有多少人在毫无用处的小玩意上挥霍钱财而毁掉自己呢?他们喜欢的也并不是这些小玩意儿本身的效用性,而是这种效用性所依赖的机械精妙性。他们的口袋塞满了各色小玩意儿,或者随时设计拥有各种多余的衣袋以备不时之需,这都是别人衣服上绝对没有的。对他们来说,这些小东西的重量甚至价钱恐怕都不啻于犹太人的百宝箱。他们就整天这么挂着转悠着。也许偶尔这些小玩意儿也能派上点儿用场,却绝不是必不可少的,并且它们所有的效用性加起来,也抵不过整天挂着它们所带来的麻烦。

这不仅同我们的行动受到这种本性影响的微不足道的物体有关,它往往也是有关个人和社会生活中最严肃和最重要事务的隐秘动机。

穷光蛋们一回想起自己的寒酸身世,就会抱怨上天的不公以及父亲提供的便利太少,而对富人的处境羡慕不已,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舒舒服服地住在豪宅里。他看到富人们几乎都坐在马车里,因而幻想自己也能坐在马车里舒适地旅行。他自然地感到自己懒惰,因而愿意尽可能自食其力;并认为,有一大批扈从可以使他免去许多麻烦。他认为,如果自己获得了这一切,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陶醉在幸福和宁静的处境之中。他沉浸在这幸福的遐想之海。在他的幻想之中浮现出某些更高阶层的人的生活情景,为了挤进这些阶层,他投身于对财富和显贵地位的追逐之中。为了获得这一切所带来的便利,他在头一年里受尽委屈,而且在潜心向上的第一个月内含辛茹苦、费尽心机,比他在没有财富和地位时的全部生涯中所能遭受的痛苦更多。他学习在某些吃力的职位上干得出色。他勤奋好强,夜以继日地埋头苦干,以获得胜过其竞争者的才能。然后,他努力在公众面前显示出这种才能,以同样的勤奋乞求每一个就业的机会。他向所有的人摇尾乞怜,即便是为自己最瞧不上的家伙卖命,拍那些他最蔑视的人的马屁。就这样,他牺牲了随遇而安的生活,将一辈子都放在追求他的或许永远都享受不到的创业计划上。即使万幸地在临死前不久得以大功告成,他也会发现自己原来放弃的小小的安宁和闲适要远比这到手的功业强得多。而遗憾的是,此时的他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饱受着病痛的摧残,当年的种种失败、挫折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灵魂在羞怒交加中饱受煎熬。他固执地将这些都归咎于对手的阴损或朋友的忘恩负义。直至最后他才恍然大悟:其实钱财声望毫无用处,就像花花公子的小玩意儿一样并不能使身体安康、灵魂宁静,或者说带来的便利远不能补偿它们所添的麻烦。而且甚至作用或许还不如那些小玩意儿大。豪宅、园林、林林总总的家具、众多的仆侍都不过只是用品,就像一个牙签、挖耳勺、指甲剪以及其他类似小东西一样,即使没有主人的提醒,我们对其用途也了然于心,只不过对比之下它们的用处更奢侈明显、更易受人们青睐而成为虚荣者追逐的目标罢了。由此可见,钱财声望的唯一用处大概就是满足人类与生俱来的虚荣心。而这些,对于一个独自存身荒岛的人来说,很难说有什么实际意义。作为社会中的一员,我们从不注重当局者的感受,思考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而始终重视的是别人的感受,想他的境遇在别人看来是如何。如果我们换个角度考虑就会发现,有人之所以对达官显贵们的生活眼热,是羡慕他们拥有各种可以获得安闲快乐的器物,而非因为他们真的享受了别人难以获得的安闲快乐。同样,阔人们也只是比别人拥有更多的可以获得幸福的手段,更容易达到预期的目的。他们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加幸福。可是在一个人已年过花甲、疾病缠身、老迈乏力的时候,那些声名显赫所带来的所谓快乐就像镜花水月一般了。对于这些老朽来说,即使事先允诺下了那些空洞无聊的快乐,他也不会再鼓起勇气去苦苦追寻了,只会在心中诅咒当年的野心,留恋少年时那闲适懒散的生活和一去不回的各种享乐的机会。而这一切他都牺牲了,换来的却只是些无意义的东西和满腹的失落、牢骚。如果权贵因颓丧或疾病而被废黜,以一副可怜的样子出现在每个人面前,他就会细心观察自己的处境,并考虑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所真正需要的东西。那时,权力和财富就像是机械,它们庞大而又费力,是为了产生肉体上微不足道的便利而设计出来的,由极为精细和灵敏的发条组成,必须极其细微周到地保持它们的正常运转,而且不管我们如何小心,它们随时都会突然爆成碎片,并且使不幸的占有者遭到严重打击。它们是巨大的建筑物,需要毕生的努力去建造,虽然它们可以使住在这座建筑物中的人免除一些小小的不便,可以保护他不受四季气候中寒风暴雨的袭击。但是,住在里面的人时刻面临着它们突然倒塌把自己压死的危险。它们可以遮挡夏日的阵雨,却挡不住冬天的风暴,而且,常常使住在里面的人更多地感到担心、恐惧和忧伤,并面临疾病、危险和死亡的威胁。

在我们的想象中,苦痛伤悲总是把我们的感受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中,安闲舒适时又把它们扩散到周围的万事万物里。就像人们在病痛或失望时往往万念俱灰,把平日追逐的那些宏大计划看得一文不值那样。可一旦大病初愈,心情转好,他们又会把那些计划看得快乐无比。又如宫里流行的那些新巧玩意儿,它们的雍容显贵深深吸引着我们,而让我们充满艳羡地注视着它们如何给主人提供消遣、满足和舒适的生活。但如果我们认真思考一下这些玩意儿所能提供的实际满足,以及满足本身所带来的美感,就会觉得这种作用无聊而又微不足道。可惜我们用这种抽象和哲学的方式来思考的时候确实不多。而按我们的设想,它们带来的满足与世界和谐、有规律的运行几乎是一回事。如果用这样复杂的观点来考虑问题,财富和地位所带来的愉快,就会使我们把它们想象成某种重要的、美丽的和高尚的东西,值得我们为获得它们而倾注心力。

天性同时以这种方式欺骗我们。这种蒙骗正是不断地激起和保持人类勤劳的动机。正是这种蒙骗,最初促使人类耕种土地、建造房屋、创立城市和国家,在所有的科学和艺术领域中有所发现、进步,这些科学和艺术提高了人类的生活水平,使之更加丰富多彩;完全改变了地球面貌,使自然界的原始森林变成可耕种的肥沃平原,把沉睡荒凉的海洋变成新的粮库,变成连接大陆上各个国家的大道。土地因为人类的劳动而加倍肥沃,维持着成千上万人的生存。骄傲而冷酷的地主眺望自己的大片土地,却并不想到同胞们的需要,而只想独自消费从土地上得到的一切收获物,可这是徒劳的。因此,用“眼大肚子小”这句俗话来形容他们再贴切不过了。他们欲壑难填,可肚子的容量又比一个最普通的农夫大不到哪里去,只好把自己消受不了的那部分用适当的办法分给别人:做饭的厨子、盖房子的泥瓦匠、为他提供各种工具和玩意儿的手艺人等等。于是,拜地主先生的奢侈和怪癖之赐,这些人都分得了一份糊口之物。要是等待地主先生大发慈悲,他们大概早就都饿死了。无论何时,土地提供的食物大体能养活所有的居民,阔人只是从大量的产品中挑中了最难得、最心爱的一部分,虽说他们都是些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家伙,雇佣千百人为自己劳作的动机无非是满足自己那点无厌而又无聊的私欲,但他们还是跟穷汉一起分享了他们的改良成果: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人们对生活用品进行分配,而且几乎与所有居民平均占有土地的情况一样。这样,就无形地推进了社会的总体利益,给越来越多的人提供了生活保障。所以上帝把土地分给一小部分地主时,并没有忘记和遗弃那些没有土地的人,后者也享用了他们在土地产品中所应有的一份。若比较人类生活幸福的满意度的话,他们大概也不比那些好像地位远远高于他们的人们差多少。在肉体的舒适和心灵的平静上,所有不同阶层的人几乎处于同一水平,一个在大路旁晒太阳的乞丐也享有国王们正在为之奋斗的那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