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似乎是大人物的专属气度,那些费力模仿的人只会贻笑大方。有些纨绔子弟装模作样地模仿达官贵人的礼仪行事,结果却招来加倍的轻视。有人神情举止一丝不苟,指手画脚装出一副显贵的派头,以为自己像个人物,到头来却没人买他的账,他的派头也太过做作了。作为平民百性中的一员,就应该谦虚朴实,不拘小节,这样大方自然的做派自然可以赢得朋友的尊敬。如果有谁迫切地渴望出人头地,就必须具备更重要的素质。他必须努力做到知识渊博、工作勤奋、任劳任怨、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他必须开创一番大事业,通过艰苦的努力,不懈的奋斗和精明的眼光,让人们了解他的才干。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要做到通情达理、慷慨大度。同时,合适的时候,他应该被委以大任,以他过人的才干和优异的品质圆满完成艰巨的使命,从而博得人们的一片掌声。等待这些机遇的到来,需要格外的耐心。生不逢时总是让他们闷闷不乐,所以那些野心勃勃却为环境所限的人,整天心急如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出名的机会。他甚至幸灾乐祸地盼望国内国外发生战争或冲突,想在动乱和流血中抓住机会一展雄才,以此吸引人们的目光。
与追逐名利的人的作为相反,那些位高名重的人只要平日循规蹈矩就能保全自己的名声。他对此心满意足,他不愿意再冒险去追求更高的目标。舞会上的风光和情场上的得意就让他很有成就感。他讨厌老百姓闹事作乱,这不是因为仁慈博爱(其实权贵们从来不把草民当兄弟),也不是因为胆小怕事(这种时候他不大会害怕),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些情况下,总会有些黑马跳出来,展现出他们所没有的才能,这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抢了他的风头。他偶尔也会冒点小风险,在群众运动中投机取巧。可是时势一旦要求他以一种百折不挠的毅力做长期坚持不懈的奋斗时,他就会畏缩不前,那些出身名门的人几乎少有例外。因此,在所有国家甚至包括君主国的政府机构中,出身中下层的人们都是依靠自己的勤奋和才能爬上了最高的职位,然后包揽了大小事务。而那些名门之后总是形成反对派,对前者满怀嫉恨。他们的态度往往先是瞧不起,然后是嫉妒,最后当后来者掌握了权力,他们也只能像曾经别人对他们卑躬屈膝那样对新的掌权者屈服。
正是丧失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从容不迫的绝对控制,使高贵地位的降低变得如此不能忍受。当马其顿国王一家被保卢斯·埃米利乌斯在胜利中带走的时候,据说他们的不幸使得罗马人的注意力从征服者的身上转到了国王一家身上。看到王室儿童因为年纪还小而不了解自己的处境,旁观者深受感动,在公众的欣喜欢乐当中,带有极为微妙的悲伤和同情。在行列中接着出现的是马其顿国王。他像是一个神志不清和惊骇不已的人,由于遭受巨大的灾难而丧失全部情感。他的朋友和大臣跟在他的身后。当他们一道行走时,经常把目光投向那个失去权势的国王,并且一看见他,眼泪就夺眶而出。他们的全部行为表明:他们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不幸,而全然是国王的更大痛苦。相反,高尚的罗马人却用一种轻视和愤慨的眼光看着他,认为这个人完全不值得同情,因为他竟会品质低劣竟到在这样的灾难中忍辱求生。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灾难呢?根据大部分历史学家的记载,他在一个强大而又人道的民族保护之下,在一种富足、舒适、闲暇和安全的状况中度过了余生。这种状况本身似乎是值得羡慕的,因为他甚至不会由于自己的愚蠢而失去这种舒适的生活。但是,他的周围不再有那班颂扬他的笨伯、谄媚阿庾者和扈从。这些人先前已习惯于在他的各种活动中随侍左右。他不再受到民众的瞻仰,也不再因他拥有权力而使自己成为他们尊敬、感激、爱护和钦佩的对象。他的意向不再对民众的激情产生影响。正是那难以忍受的灾难使国王丧失全部情感,使他的朋友忘却自己的不幸,气质高尚的罗马人几乎不能想象在这种灾难中还会有人品质低劣到忍辱求生的地步。
罗斯福哥公爵有句名言:“爱情往往会让位于野心,而野心却极少被爱情压倒。”野心膨胀的人,往往容不得别人跟他竞争。对于那些习惯于受万众仰望的人来说,除了野心的满足能够让他感到愉快,其他的一切乐趣都已经黯然失色。而那些失势的政客们为了寻求安慰,会想方设法熄灭自己的野心,努力忘记昔日的荣耀,可是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得到。除了与人谈起昔日的无限风光,或是忙于拉帮结派、重整旗鼓,才能让他们容光焕发、得到一点满足外,大部分人只是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想法自寻烦恼,对所有日常的娱乐都提不起精神。很少有人能够真的放弃那尊荣体面的尊贵头衔,去追求一种虽然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却默默无闻的生活。求得这种难能可贵的选择恐怕只有一种途径:彻底远离名利场,拒绝野心勃勃,不要去攀比那些实权人物。一句话,把自己的心思彻底从那个是非之地挪开。
凡人都渴望受到众人的关注和同情。除非他真的洞察事理,非常自信,对别人的看法、评价毫不在意;或者是自甘堕落,把欲望和野心忘到了九霄云外。否则的话,攫取权力的野心,让多少人夜不能寐,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多少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也让这世界充满了怎样的贪欲和野心!与凡人不同的是,明智之士们不把地位放在眼里,谁掌权对于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不争,大到家国天下小到鸡毛蒜皮,这些俗事他们概不关心。这样的状态固然让人钦佩,但是除了那些世外高人,恐怕谁也不能完全把地位和荣耀置之度外。
由此说来,最郁闷的事莫过于自己的不幸不仅不被人同情,反而招来他人的白眼和嘲笑;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受到别人由衷的关注与理解。因此,人们最害怕的可能并不是将他们置于人生谷底的灾难,反而是那些使自己不见容于众人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常常比表露自己的巨大不幸更让人难堪,因为前者只能招来嘲笑,而后者能够得到别人的强烈同情。旁观者对受难者的同情减轻了受难者心中的痛苦。在盛会上让一位绅士衣衫褴褛地出现还不如让他遍体鳞伤更为体面,因为后者能得到人们的关切,而前者只会让他们哄堂大笑。国王在军队面前鞭笞一位军官要远甚于刺他一剑,因为前者会让他颜面无存。按照荣誉的法则,鞭刑是一种人格的羞辱,剑伤显然不是。一个视耻辱为最大不幸的绅士如果受到那种较轻的处罚,在君子眼中就无异于遭受极刑。因此,法律一般不对贵族阶层判处带有侮辱性的刑罚,即使在处以死刑的时候,也要尊重他们的名誉。无论一个身份显赫的人犯了什么罪,除俄国以外,欧洲各国政府都不会对他施以鞭笞或枷锁示众这样的有辱声誉的暴行。
人们不会因为勇士被送上断头台而蔑视他,带着枷锁在大街上游行示众却是对勇士的极大侮辱。前者为他赢得万人的景仰,后者却让他沦为笑柄。在前一种情况下,观众的同情给了他力量,使他摆脱了羞耻感,以及独自承担不幸的孤独感。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不会同情他,即使同情也不是因为他的痛苦,而是因为他所受到的耻辱让观众也感到了羞愧。即使他认为自己无罪,也一样抬不起头来。毫无疑问,从此他是声名扫地了。相反,犯人临刑前镇静的行为和刚毅的表情能够让人肃然起敬,不管他曾经犯了怎样的罪行,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出于对生命的尊敬,在观众心理都会产生一种肃穆的感觉,而如果此时死刑犯的表情平静如常,无疑会让人心生尊敬: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卡迪纳尔·德·雷斯的名言与我们上面的论述如出一辙:“重大的危险往往能给我们带来种种荣耀,所以敢于奋不顾身去面对。可是一般的危险只能让人害怕,而一旦失败就会名誉扫地。”
一个坚强的人能够无视痛苦、贫穷、危险和死亡带来的困境。但是,如果他的痛苦遭到侮辱和嘲笑,如果他在胜利之中被俘,受万人指责,他就很难再坚持下去。所有外在的不幸都没有别人的轻视造成的伤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