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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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篇 在比较中发现幸运

“你们是不是有毛病?”

房子里的暖气开得过足,热烘烘的让人出不了气。方亭挽着衣袖,往客厅中央一横,面前的两人便是她的龟孙子:“露露刚来的时候,也是水土不服,全身长满了樱桃疙瘩,倒在床上昏睡了一周,人家怎么没叫急诊?一个上医脑外科医生给她配的药,两天就调理好了。”

莹雪没有吱声,尽管耳朵里“啪嗒啪嗒”像网球在撞。只是纪林平安了,他会感激她的,钱算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木然地站在她的身边。

方亭进了角色,话如山洪,滚滚四泻,纪林只恨不得为自己套上耳罩眼罩,最好找块黑胶布,把她翻飞的嘴皮子给封了。上帝吃错了药,怎么造出这样的女人?

嗓子到底不是钢打的,她停下来灌了两口水:“没空跟你们啰唆了,我马上要去打工。炉子上有我炖的排骨粉丝汤。”话一说完,方亭推门而去。窗外传来汽车远去的轰鸣声。

纪林两眼朝天:“这个女人!怎么比一千只鸭子还吵?你说赵伟怎么活?”“她牙齿厉害,心还是软。”莹雪给纪林盛了一碗汤,“这几天多亏她帮忙。”汤面上冒起热腾腾的雾,他心和脸一阵热,但很快又散去了,就像散去的汤雾。过了一阵他才说:“莹雪,这几天你受累了。”

“我不累。”

她忽然知足了。她看见窗外橡树的枝,似乎开了温柔的花。她说:“等过些天考了驾照,我们就可以买车了。餐馆的事,小魏也帮我去看了。”纪林的医药费像白流的水,一想起未来的日子,她的心就搅得慌。

有个姓徐的中国律师,是武华夫妇的朋友。徐律师正要卖掉儿子的车。儿子不过十七岁,特爱开飞车,吃了罚单无数,依然屡教不改。一日驾着小车一路狂奔,把邻居家的邮箱撞飞了,顺带还轧翻了花花草草。正好赶上莹雪要买车,五百美元给了她。内部运转一点没问题,只是脸蛋撞得破了相,需要整容。莹雪对纪林说:“如果去Agent(代理商)那儿买车,凡是轮子能动的就要上千。如果你实在看不惯,我用油漆给它化个浓妆。”

那天小文在图书馆干了一天的GRE,回家时看见莹雪一个人在前院忙成一团,她歪头笑道:“你这是在漆车啊?”莹雪蹲下身子,在车尾的锈迹处涂上油漆,口里说道:“只是涂脂抹粉,遮遮疤痕而已。”

“如果老公人好,又何必吃这个苦?”小文把GRE全真题卷成一团捏在手里,“我们这群人,命都贱,漂洋过海来自讨苦吃。”莹雪寒了脸,侧头望她:“美领馆每天拒签那么多的人,多少人还盼着漂洋过海来自讨苦吃。”

小文的眼睛里有股火苗子,闪着炭红的光,往上跳。小李的父母想来美国,小文不肯,说是现在条件这么苦,跑来添什么乱,但小李是个孝子,苦和气都可以吃,却绝不能伤父母的心。

小文忽然稀奇古怪地笑起来:“你懂什么啊,莹雪?你的心头没有流过血。”

西边的云霞像燃烧的火,把院子里的橡树染成一棵金子树。莹雪说:“你急什么?只要考了GRE,马上就入学了。”这“入学”二字像刀片一样刮过小文的肉,她硬着喉咙喊:“他父母要来,说是钱要留给他父母走遍美国,你相信吗?这世上还有如此贪婪的父母。是猪,是狗,不是人!”同样的语言,方亭用来骂老黑,肖云用来骂胖瓜,而小文却用来骂公婆。莹雪愣在那里,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

那天晚上莹雪也痛。纪林出事了。作为助教,他上第一堂课就差点被下了课,美国孩子说:“根本听不懂这个中国人的胡言乱语。”

“没事的,别急。”一个叫文霁光的中国助教安慰纪林,“我刚来的时候,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跟这帮小兔崽子讲课,他们听不懂,敲着桌子叫我出去。我耐着性子哄他们:‘闹什么闹?只要安安静静来上课,我保证你们期末拿A。’他们一听,全都笑成了向日葵。”

纪林还是憋闷。那些日子,莹雪开车出去打工。小魏介绍她去中华村,虽然不是全城最好的店,但每天也能挣个七八十。她是个知足的女人,天天都有收入,心也就踏实了。有天她从银行回家,一见纪林便问:“你在化学系还愉快吗?”

“怎么可能愉快?”纪林闷着气说,“要不是看在资助的分儿上,我早就不干了!”

“想转计算机系吗?”她把存折放入他的掌心,那串数字亮了他的眼睛。短短的三个月就冒出来五千多!她看见他笑了,她的心舒展了,像夏日雨后的橡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感动。对于她,打工时的劳累和痛,都可以化成云、化成烟散了,不提也罢。做水果色拉被刀划伤手指;茶桶那么高、那么沉,她不小心扭伤了腰;午餐总是那么忙,热茶烫过她的手;最辛苦是在晚上收工前,两条腿沉得像灌了水泥,还是得走过去,那一堆永远也收拾不完的活儿,比一个世纪还长的劳役。

她什么也没说,像月光下的池塘,那些粼粼的、闪烁的波光,只有夜才看得见。多久了,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苦和心酸——为什么?因为她爱他。为了爱,她可以忍,忍中有份隐秘的甜。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寒假,她从北京回家后拜访王老师,是他给她开的门,她在门口就愣住了。她没想到那个毛头毛脑的小男孩,完全变了模样。出了王老师的家,月光照在脸上,她的头热了,身子也轻了。她看见天上的白云变成两朵柔媚的莲,她至今还有那种神奇的感觉。王老师后来探她的口气,她没有脸红就应了。可谁又知道他已经有了女友?她心酸地认了,又心有不甘。心底的隐秘处,诅咒一闪一暗,像坟地的野火。玉如真的死了,难道是咒语显灵?不,不要,她最爱的父母也去了。在同一个夜晚,有暴风雨的夜晚,她成了孤儿,他没了爱人——都是上帝的安排,再给了她一个没有灵魂的丈夫。她还是爱他,是那种无法选择,也没有退路的爱。

可是肖云却看不惯。她小嘴一翻一翻地说:“一块钱一块钱从桌子上积起来的小费,就为他缴了?”而莹雪总是一杯温开水:“人在美国,什么时候不能读?别忘了你那个五十几岁的同学。”“可你看人家小文,拼了小命也要入学。”肖云叹道,“他什么时候帮过你?小魏的先生忙得冒烟也要帮老婆干活儿。”

莹雪垂下眼帘,脸上有几分悲切。她忍了忍,还是没告诉肖云。那个灰冷的天,纪林白天要用车,只好晚上去接莹雪。餐馆夜晚十一点就收工走人,纪林还是没有来。她站在餐馆外等他。夜凉如冰,天空很快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梢。那份冰冷凄恻中的无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我这次绝不能原谅他!她恨恨地想。纪林的车到底还是开来了,他一脸的内疚,握着她冰冷的手,向她道歉:因为查数据忘记了时间。她的心软了,暖了,反劝慰他不要在意。车开了,她想起露露,那个单身的女孩,每日还要读书打工,学习的压力、餐馆老板给的气,杂七杂八的烦恼有谁来听?她至少还有纪林。因为比较,她恍惚看见几分暖色的幸运。她不想让肖云为她操心:“想一想我们大学寝室的何月,到现在还没拿到美国的签证。”

何月的GMAT(Graduate Management Admission Test,经企管理研究生入学考试)是750,托福是满分,真的是满分——667!她完整而美丽的分数,靠的绝对不是运气。当时在北京准备托福,她就对肖云说过:“我就是安心去拿满分的。为什么人人都说托福不难,却没有几个人拿到满分?还不是说明实力不够。满分与非满分,一百分与九十九,一分之差,就是高手与高手的较量。”

可惜啊,满分又怎样?聪明又怎样?偏偏命不好!她眼睁睁地看着肖云签走了、莹雪签走了,而美领馆扔给她的拒签章,一个抱着一个,爬满了她的护照。在生活中,何月是极清高的人,若是有人给了她脸色,她扭头就走开。但是美领馆给了她这么多冷眼,她依然低着脖子又去申请。尊严在哪儿,脸面在哪儿,高贵的心又在哪儿?

肖云说过,何月运气最好的时候,还拿过康奈尔大学商学院的半奖。只是常春藤的名气也帮不了她。美领馆的那道高墙,墙内的蛮横和冷漠,切断了何月的美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