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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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下篇 请客的女主人是谁

肖云说:“我哥现在怎么了?每次见我都要教训我,像一头更年期的老牛。”文霁光把她搂进怀里揉她的耳朵:“可不能让他听见。他其实也是为你好,只是不懂你,懂你的人是我。”

她的心说不出地柔软和明亮,像阳光底下松软的黑土地,长出绿色柔曼的植物,开了温暖奇妙的花。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你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我既不漂亮又不能干,不明白你到底爱我什么。”

“你的纯洁和天真。”

“纯洁和天真?”这一句话勾得她柔肠百折,不敢抬头,一下子泪如泉涌,“其实我早该对你说。”

那个搞摇滚的长头发男人,肖云的初恋男友。她曾经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二十岁就跟了他。可他的感情比大海还澎湃,需要不同的女人点缀或穿插。他说过:“我的创作需要激情。”她居然能忍,直到忍无可忍,出家和上吊都想过了。

“都过去了,还提什么?”他咬着牙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心头一阵痉挛。但他还是要撑出他的大度,他说,“那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你想象的纯洁。”她伏在他的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人心都是肉生的,如果她知道他的痛,她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泼出秘密。诚实也需要表达的艺术。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她抬起头来莞尔一笑,“真好,我们扯平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个孩子。既然是孩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他说:“别忘了,明晚去莹雪家做客,该带点什么礼物。”

“去莹雪家混饭还带什么礼物?我得给罗霞挂个电话,下午一起去给莹雪打杂。”

罗霞在电话那头神秘地说:“打杂事小,明天还有任务呢,不过你得保密。”

“那还不告诉我?”她抬头瞥了眼文霁光,喊道,“老公你得出去,罗霞要跟我说悄悄话。”

几乎同一个时间,宋云青的电话也响了——“宋兄啊,你近来日子过得如何?”鲁明阳一脸的歪笑。

“托你的福,还活着,就是油水少了点。”宋云青靠在床背上,懒洋洋地说,一只手拿电话,另一只手玩球,彩色塑料电子球,那是帕垂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较之老白,老黑性格豪爽耿直,容易交心,一旦他把你当成朋友,就会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我知道你下面的油水不缺,上面的油水太少。”鲁明阳坏笑道,“听我说,宋兄,现在有个机会去吃大户。”

“又有哪家要办喜事,我的酒肉哥们儿?”宋云青把球往空中一掷,又稳稳地抓住,“喂,在什么地方啊,可不可以带个尾巴?”宋云青一心想带上帕垂。今年感恩节,他就是在帕垂家里过的,帕垂家在一个黑人小镇上。一家人济济一堂,老的少的。帕垂的家人对宋云青热情至极,宛如对自家的亲人。那份真挚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虚伪的礼貌,白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帕垂的奶奶已经九十五岁了,坐在轮椅上,依然乐观豁达、笑口常开。她拉着宋云青的手说,她一定要健康地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只要她活着,孩子们在感恩节这一天,无论隔得多远,都会赶回乔治亚;如果她死了,很多人就不会回家了,大家庭就散了。

“你吃大户还想带人,哪来的规矩?”鲁明阳提醒他。

“既然是大户,多一双筷子还不成?”

“又不是我家的筷子,我得去请示领导。”鲁明阳放下电话,一会儿又打来电话,“主人家说没问题,带上你的尾巴吧。喂,尾巴是谁啊?”

“帕垂,你见过的。”

“你要带黑鬼?”鲁明阳大声怪叫。罗霞在餐馆打工,一天到晚对黑人恨之入骨,骂声不绝,他也受其影响,“老兄,你怎么想起带黑鬼?”

“你这头黄鬼闭嘴吧。”宋云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如果你狗眼看我的兄弟,我不去了。”

“别,别放弃追求嘛。”鲁明阳慌忙叫道,“我再去征求一下领导的意见……宋兄,算你运气好,遇到个好心肠的女主人。”

“女主人是谁?”他这才想起还没问到主人家。

“当、当”的两声,他手中的电子球掉落在地,一道耀眼的光直射他的眼睛。

天还没有亮,莹雪就起床忙开了。今晚将有一个浩大的工程,多少人要请来。小魏夫妇因为孩子生病不能来,那就是她和纪林、肖云和文霁光、露露和托尼、赵伟和方亭、罗霞和鲁明阳、黄樱子和宋云青。已经把黄樱子和宋云青放在一起了,两人还没见过面,还翻不到书后面的答案。宋云青,她低叹了一声,心头千回百转,有种难忍,难忍也得放开。对了,别忘了他的朋友帕垂,算起来就有十三个人。

纪林手拿一本书,又准备出门:“老板的活儿堆得比泰山还高。”

“你是愚公,快去移山吧。反正你也帮不了我。”

莹雪把一包干木耳放进水盆里:“等会儿黄樱子会来帮我。”

小魏本来说好要来指点她的,但是家里小孩事大,莹雪也不敢多打扰。小魏虽然不能来,但奉献出自制的泡姜、泡辣椒,还在电话里指导她:“做好家常川菜并不难,关键是作料,比如姜、葱、蒜、泡姜、花椒、泡辣椒、干红辣椒。作料一半、主料一半,这样味道才浓厚。作料最好都要过油,弄出来的菜才香。”她试着用小魏告诉她的土方法,准备弄些鱼香肉丝、回锅肉、蒜泥白肉、水煮牛肉片、宫爆鸡丁、酸菜鱼汤。至于虾和螃蟹,到时候用大火和姜葱爆炒,那是肖云的最爱。韭菜和苦瓜都是从中国店买的,好多老美见都没见过。对了,应该考虑托尼和帕垂,两个老美,一白一黑,说不定会对满桌的佳肴一筹莫展。她想了一下,决定单独为托尼弄一条三文鱼,为帕垂做一盘虾炒饭。她在餐馆干多了,知道绝大多数黑人都爱虾炒饭。为保万无一失,她又跟露露挂了个电话。露露实话实说,她正在愁这个问题。她本人当然是爱极了川菜,但托尼活该没有口福,舌头不能沾辣,福州人骗老美的自助餐倒能吃几口。

黄樱子确实是个好帮手,细致认真,且极有耐心,不像肖云毛手毛脚。她把葱切成碎花、姜切成细丝、蒜碾成泥,然后把把油菜洗干净后,放在一个空盘里。

“莹雪,你老公呢?我怎么没见他?”

“他去学校忙去了。”莹雪正在菜板上切牛肉,“这些家务事他也不会干。”

“不会可以学啊,”黄樱子笑道,“我要是结婚了,可不愿意一个人白干。”

“夫妻嘛,何苦比着干。”莹雪笑了笑,突然问,“你认识宋云青吗?”

“计算机系的宋云青?”她的手浸在水槽中,洗好的豆芽没有拿出来,转身看莹雪,莹雪的身后似乎有一条洒满阳光的长河。

“他今晚可能会来。”

“他不是有个美国女朋友吗?”她眼睛一闪一暗。

“美国之音的谣你也信?”

“这么说来……”窗外的阳光照亮了黄樱子的微笑,脸上涌了层模糊的红晕。她不傻,她听出了莹雪后面的话。

外面的敲门声比雷还响。黄樱子说:“哪来的神经病找错了门。”莹雪笑道:“肯定是肖云那个疯子。”开了门,肖云一下子扑入她的怀里:“快救我,露露要杀我。”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又跑又跳?”她又说露露,“你知道她情况特殊,也该让让她啊。”

“我为什么要让她?我又不是她老公。她自己在家惯了,出来也以为人人都是她老公。”

“你才以为人人都是你老公。”肖云转身扑向露露,想抓她。

“都别疯了!”莹雪挡在二人中间,像块夹心饼干,“这么早跑来干什么?”

“她一个馋猫,熬不住了,把我拉过来,还美名其曰要来帮你打杂。”

“你恶人先告状,”肖云推开莹雪,又想去抓露露。露露朝后一闪,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眼一看,呵,清丽秀气的一张脸,她是谁啊?

“我叫黄樱子,你们二位是……”

“你就是黄樱子?”肖云和露露同时怔住了,忘了刚才的疯癫,眼睛都成了探照灯,上下扫射黄樱子。肖云说:“你长得真好看,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是医学院的Ph.D学生,平时不大过来。如果能转到计算机系,我也会搬到秋谷来。”黄樱子落落大方,迎着两人越来越聚焦的注视。

“你怎么叫樱子呢?像日本人似的。”露露问。

“我爸爸是搞地质的,他研究过一种岩石叫黄英岩,想就地取材叫我黄英岩,我妈说黄英岩这三个字太男孩。我妈特爱樱花,我又生在樱花开放的春天,于是我就成了黄樱子。”

看两个人稀奇古怪的眼神,莹雪心里直呼糟了!她后悔没跟罗霞打声招呼,这么快肖云就知道了,有她这个顽童闹,什么样的事情不搅乱?

她得先把老顽童送走。“肖云,你过来一下。”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餐馆的外卖汤盒,“这是人参子鸡汤,专程给你熬的。我怕你闷油,面上的鸡油我都用勺子打净了。”

“我没说错吧?”肖云把鸡汤举在露露眼前,“我是多么伟大正确光荣,如果跟老公去了北方,谁来给我煲汤?”

黄樱子扑哧一笑:“没见过你这么爽快的人。”

“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露露补充道。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你这张喇叭花嘴!”肖云跳起来,扑了过去,露露没站稳,差点儿摔在地上。汤盒也落在了地上,幸好汤盒是密封好了的。

太阳偏西的时候,凉菜已经全部备妥,汤也烧好。莹雪告诉黄樱子,热菜只等客人来齐后,最后下锅炒。

黄樱子笑道:“肖云像个大宝宝,肯定是被老公宠的。”

“你怎么知道?”莹雪问。

“你看她好爱笑,眼睛里没一点阴暗。我最怕见那些怨妇,一开口就是苦大仇深,不是骂美国就是骂老公,好像她本来就是一朵花儿,却没享受花儿的待遇。”

莹雪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像个怨妇?”

“你倒不像,那个露露有一点。”黄樱子说,“你看她说肖云,说得那么狠,虽然是开玩笑,如果换上我,我可要翻脸。”

“她们是好朋友。”莹雪解释道。

“好朋友更不能说难听的话。‘别以为人人都是你老公’,这是什么话,她是不是对自己的老公有怨啊?”

“她的老公啊,”莹雪笑道,“你待会儿自己看吧。”

文霁光和肖云、露露和托尼这两对是约好一起来的。肖云一进门就嚷她没有吃午饭,故意留出肚皮的空间来装莹雪的晚饭。

黄樱子说:“你这样暴饮暴食不仅对你自己不好,还会影响胎儿。最好要吃多样化食品,饮食要有规律。”

“我上午给你的鸡汤喝了吗?”莹雪问肖云。

“被露露偷喝完了。”肖云指着露露笑道。

“你好意思说我偷喝,你为了晚上来暴饮暴食,白天不敢多装。见你不吃,我才吃了一小碗。”露露笑道,“托尼看见我碗中的一个鸡头,吓得半死。他问我,你真的敢吃?你难道连鸡的眼珠子都要吃?”

众人哄堂大笑,莹雪解释说这鸡是在越南店买的,所以带鸡头。托尼木木地看着大家,感觉自己成了小丑。露露用英语向他解释了前因后果,他耸了耸肩:“你们中国人勇敢,无论鸡头还是鱼头,鸡眼还是鱼眼,都能吃,我是服了!”文霁光说:“今晚的菜会不会太有特色?千万别吓坏他。”

“烤鸭是全鸭,但愿那两个鸭头别让他受惊。”莹雪笑道,“幸好我给他准备了Salmon(三文鱼),用老美的Barbecue Sauce(烧烤作料)。”

门铃再次响起,莹雪的身子下意识地一转,脸上的笑容也胶住了。宋云青和帕垂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鲁明阳和罗霞两口子。帕垂像一座黑塔走进房间,文霁光警惕地瞪大了眼,双眉扭扎在一起,但很快又舒开了,忙朝帕垂点头招呼。罗霞一进门,直奔黄樱子面前,喜出望外地傻笑:“你应该就是黄樱子吧?”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又急急回过头去,“宋云青你快过来啊,让我给你们介绍。大家来看看,他们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完了,完了。一个肖云已经够了,怎么罗霞也疯了?等会儿吃了酒,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莹雪心慌意乱,本来处心积虑的安排,只求个善始善终、两全其美,自己从此也可以心安。她转身进了厨房,把闹哄哄的场面抛在外面。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黄樱子出乎意料地冷静。尽管红了脸,神态却落落大方,倒让众人没了打趣的兴致。她说,“我见过你,宋云青,我陪朋友旁听过你的一堂课,你讲得很棒。”

“你过奖了。”宋云青勉强一笑,似乎不想多讲话。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锁在一面白底蓝花的门帘上,门帘后面便是厨房。

帕垂和托尼,两个老美很快地用英语交谈起来,满屋子都是他们弄不懂的语言和玩笑。莹雪还是出来了,把一盘切好的桔子放在桌上。她的声音有些打抖,一一招呼过众人,包括宋云青。没人注意到她细微的失常,除了他。

鲁明阳的嗓门依然惊天动地:“莹雪,你老公在哪儿奔?什么时候开饭啊?我肠子已经跳舞了。”

“我也是。”肖云一迭连声地跟着喊。

“等一等吧,”文霁光说,“赵伟他们还没来呢。”

门铃又响了,莹雪知道这次肯定是纪林。她没有猜错,不仅纪林进来了,赵伟和方亭也进来了,他们恰好是在停车场相遇的。好久不见方亭,瘦多了,莹雪拉起她的手问:“最近还好吧?”

“钱赚了不少吧?”罗霞接过话,“你是我们最富的人。”

“最富的人?最苦的人还差不多。”方亭嘴一撇,眉毛一横,莹雪想起黄樱子刚才说过的怨妇,苦大仇深的怨妇。

“还不是为生活所逼。我要是能读书,也去读了,不用受那死黑鬼烂黑鬼的臭气。”她一瞥眼,冷不防看见帕垂,帕垂正友好地冲她笑,并用中文说了声:“你好!”

方亭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惊诧,只当帕垂是一个来自天外的怪物:“莹雪,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中国人的房子里怎么钻出个黑鬼?”

所有的人都震住了,帕垂虽然不懂中文,却感到方亭的敌意,尴尬得不知手脚放在何处。

宋云青从椅子上立了起来,冲到方亭跟前:“什么叫中国人的房子?别忘了中国人的房子还在美国人的土地上,你又是哪儿钻出来的烂鬼?”

“你是谁?想帮黑鬼来欺负我?”

赵伟面带歉意看了宋云青一眼,上前拉了拉老婆:“没有谁来欺负你,这儿是莹雪和纪林的家,又不是金中国。你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打工的。”

方亭面容沧桑,神色冷漠地看了四周一眼,眼睛里不仅有股怨气,还有股阴冷的寒气。她打工真是变了态,莹雪闭眼摇头:我幸好读书了。

罗霞对宋云青说:“你从来没打过工,不知道老黑常打铁。方亭在餐馆受够了,眼睛容不得一点黑。”她转过头来,又对方亭说,“又不是天下老黑一般黑,也有好老黑啊,帕垂就是个很Nice(好)的黑人,你不信跟他谈谈。”

还是托尼帮了大忙,他对帕垂小声说:“这个女人是个神经病,还没治好就从疯人院逃跑了,天天在床上折磨她的男人。她上次也对我大声嚷嚷,都是些听不懂的中国疯话。”

善意的谎言也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