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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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下篇 难忘初恋情人

纪林手头的活儿,主要是给本科生改作业和考卷,有给好的标准答案。十个小时的活儿,纪林两小时就可以摆平。想不到美国也有好拿的钱。有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思维天马行空一阵乱跑,不知道会在哪儿停下来。玉如!时间这么久了,相隔这么远了,为什么这个名字还在心中发颤?岁月会冲淡一切吗?为什么她的笑靥依然美丽如初?她怎么会走得那么匆忙,那么蹊跷?他摆不脱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思念。他手中的笔,仿佛被人操纵似的,在记满各种程序的笔记本上突然写下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那是《诗经》里的两句话,也是他青春时代的烂漫和誓言。

第一次和玉如相遇,纪林还是大三的学生。那一天的校园烟雨迷蒙,他站在桥上,四围林深竹密、碧水悠悠,就像一幅画。这时候他眼睛一亮,画中还有人。他对画中人说:“你干吗一个人在这儿?没看见天在下雨吗?”

“既然天在下雨,你怎么也在这儿?”画中人转过身来,抬头悄然一笑,眉是黛山,眸子里有秋水流转。

“我送你回家吧,你看这雨越下越大。”

雨真的下大了,配合着纪林的心思,打在亭外的竹叶上,淅淅沥沥,似琴声四彻。再望远处,雾蒸云绕,“水澹澹兮生烟”。烟雨中的故事,自然有个浪漫的开始。更何况那个年龄的心,干净而单纯。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闲情,去享受青春的风花雪月。

玉如是学校中文系的学生,从小体弱多病,却聪明过人。五岁时,爷爷教她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只念了三遍,她就熟记于心,一字不差背了出来。八九岁时,肚子里已经装了几百首唐诗和宋词。十岁那年,跟父母和姐姐去看灯展,回来后父亲要两姐妹作文。玉如作了一首五言律诗,名叫《梦游》:

“远看云伴月,袅袅半空萦。月照堂前镜,星辉水下灯。彤云红袖舞,翠雾绿裳生。酒尽人何在,花间一梦馨。”

奇了,小小年龄,无师自通,居然写得有模有样,是个才女的坯子。“真是你写的吗?”父亲还是不敢信。“这算什么?”小玉如不服气,硬叫父亲又给她出了个题目。这次是首七言律诗,名叫《春感》:“树妆碧玉花铺绣,最是人间春色浓。几啭莺啼缠暖树,一行雁影远晴空。喜看明艳迎新蝶,愁坐暗香思旧鸿。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

玉如后来学书法,把《春感》这首律诗泼墨成一幅飘逸灵动的草书,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多年以后,纪林见了,震惊于十岁的孩子就能发出“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的感慨,更把玉如视为天人。

纪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满心都是玉如的声音和影子。反正莹雪又不知道,反正他又没干越轨的事,他心安理得地在心灵的深处同玉如幽会。若是玉如在世,他们会是怎样的神仙美眷?玉如怎么会走得那样匆匆呢?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在他的心中纠缠,生根发枝,长成了一棵树,一棵痛苦的树。

玉如的声音、玉如的诗,隔着时光重叠的山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落在他的耳里心里:“我将半卷湘帘锁在月中,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匪喜匪愁觉来幽怨无人诉,石榴半吐难解切切情衷。不堪昨夜风急雨重,可怜明媚鲜妍谢得匆匆,转眼红消香断莫怨东风太恶,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我将十里柔情寄至风中,心有灵犀却恨身无飞翼。匪梦匪醒胁下生翼成鸿,席卷满怀愁绪飞到天涯地角。不知香丘何处试看红尘滚涌,可叹世事茫茫幽怀能与谁共?卷帷望月牵愁照恨无穷,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

那一年,他在西南一所兵工厂实习,二人云中锦书,鸿雁频传。远在家乡的玉如把诗夹在有花香的信笺中。他后来才知道,这诗其实是一首藏头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十六个字,暗藏在每句之首。

在办公室灿然的灯下,纪林一遍又一遍地写,从“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写到“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他蓦然而惊,难道玉如未卜先知,料到自己会像春天的花,不堪风急雨重,转眼红消香断?当他的笔走至最后一句:“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纪林蒙了,玉如知道我会漂洋过海来到异乡?他心凝神痴,对着写满方块字的白纸,像对着遥远幽邃的世界,恍恍惚惚,一直挨到深夜才回家。

莹雪那日去图书馆,一进门就见肖云和露露,两个人正在赶作业。肖云还是那样爱笑,快乐得像只小白兔。

肖云贪玩,没有听取莹雪的建设性意见,悠悠晃晃只选了两门课。在他们学校,全日制(Full Time)学生至少得注册三门课,如果有资助性的工作,可以只修两门课。“反正有资助,有什么可急的?”肖云振振有词。露露也在一旁帮腔:“大不了晚一年毕业,没必要把自己弄成苦菜。”露露因为免了学费,心里没有压力,所以她也想开了,这学期只选了三门课,空出些闲荡的时间,跟着一帮朋友上山下海,样子看起来开心极了。可是她的笑不远如肖云的笑那么明净爽亮,隐约浮动的暗影,一闪而过。

“每个人走自己的路,”莹雪只是想,“我要是有资助,会全力以赴读完学位。”又过了一个月,她在学校参加了托福考试。莹雪在出国前只考了GRE,等要考托福的时候,她和纪林在王老师的安排下,匆匆大婚,婚礼后没几天,他们便拿了签证到了美国。莹雪知道要想入学,托福成绩不能缺。

学生们凭护照和准考证入场。站在莹雪前面的,是个披纱带环的埃及妇女,她向莹雪抱怨,她已经在美国待了十多年,早拿了公民资格,入校读书还得重考托福,没有办法,她在埃及上的中学。凡是来自非英语国家的人,没一个躲得开托福的关。莹雪身后是个漆黑的非洲妹,一张苦瓜脸,她说她来自肯尼亚,早期英国的殖民地,官方语言就是英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美国居然不承认,让她考过托福才能入大学。莹雪安慰她:“你也别气了,考出个满分吓死他们。”

门开了,偌大的一个教室,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考听力没有耳机,大家都听录音机。录音机瓮声瓮气,像没有吃饭的老头老太。考场上有人在咳嗽,考场外有人在唱歌,莹雪好几个地方都没听清楚。

“才考了580啊?这是你GRE高手的分数吗?”

“够了,只要过了录取线。”莹雪把分数单子从纪林手中拿过来,“你还别说,今天上午去系里招生办,那个秘书左看一眼我的托福,右看一眼我的GRE,眼神怪怪的,问我的GRE是不是在中国考的,好像在中国考的就是假的。”纪林说:“中国学生分数越涨越高,老美都怀疑了。”

莹雪说:“学校最近发现了几起假成绩。我今天在系里碰见一个女孩,她告诉我的,说是中国人自己互相揭发和斗争,中国人不闹,老美也不会去抓。那个女孩的名字好奇怪,叫什么黄樱子,像个日本人的名字。”

“我知道黄樱子,她不是在医学院读Ph.D(博士)吗?难道也转到计算机系来了?”纪林笑道,“鲁明阳第一次见她还起过邪念,后来发现有勇士在追就回家相了罗霞。”

黄樱子告诉过莹雪,她曾在北京协和读了七年的医学。如果能想办法弄到资助,她也准备转到计算机系来。莹雪叹了一口气:“读了七年的医还要转过来,我都替她可惜。”

“那可不是?”纪林说,“人人都在想资助。只是天上下了月饼,直接下在我的手上,多亏夫人的功劳。鲁明阳昨天还问我,怎么拿到了这份差。”莹雪问:“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直接找戴维斯聊啊,他说他也找戴维斯勾兑过,怎么没给他。”

“鲁明阳成绩比你好,肯定心头不快。”莹雪说,“你别过意不去,他目前仍在机械系拿全奖,你先前一分钱都没有。这份工作对你太重要了,守住了它,就可以守到毕业。纪林,你可得好好干啊,千万别弄出个三长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