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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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下篇 他们在肖云的婚礼上见过面

夜深了,莹雪闭上眼睛,感到心和肉都在微微地颤,像一条暗红的绳子,掺糅着一团朦胧的光影。夜风掠过窗外的橡树叶子,声声碎响,一点点沉入心的深处,又一点点在心深处挣扎。

“何月还没拿到签证?”肖云一阵哇哇乱叫,“要是我,早就不签了,那美领馆的怪嘴脸看一遍还不够?”

“你说得轻巧,因为你太顺利。”莹雪说,“我理解何月的不甘心、不死心。让我们为她祈祷吧,如果上天真能感应。”

就算祈祷能感天动地,所有的一切都晚了,再过一个月,何月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美国对她,是前世的心结。她记不清自己到底签了多少次,从北京辗转老家成都。美领馆的大铁门前,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读书的、经商的、探亲的,形形色色的人,年龄不一样,背景不一样,但都有着同一样的心愿:拿到美国签证!

拿到签证的人,自然一脸的春天;签证失败的人,一张脸不是苦瓜便是霜天里的茄子。何月进进出出美国领事馆,缴了十多次申请费,从来就没看见春天的阳光。

受够了!当尊严变成了一张白纸在风中飘扬,何月咬牙转身,选择了放弃。她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去一个热心的亲戚家相了几次亲。她感觉自己既是商品又是商人,挑人家,也被人家挑选。最恶心的一次,是遭遇一个球一样的胖子极品男,他居然还嫌何月不够苗条。总之,苦去甘来,几个回合之后,结局还不错,她总算相中了一个心仪的。她和他谈了几个月的恋爱,彼此的感觉还不错。

“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吧。”何月对自己说,可心里面浪滚浪打,到底还是不平衡啊!说实话,在大学的时候,她的成绩就比莹雪和肖云耀眼,英文口语也比她们出色,那又怎样呢?她们的签证一帆风顺,而自己却是一路的冰风暴,她拼了命地朝前走,可还是见不了蓝天和阳光。

如果这辈子不去美国拿到学位,何月一辈子也不会死心,她会把那份怨恨带到坟墓,下一世依然纠结不休。

如今何月身陷一个复杂的局面,她必须作出选择:是安心留在国内嫁人生子呢,还是去美国留学完成心中的愿望。说实话,未婚夫对她不错,体贴温柔,凡事总为她考虑。有次她偶然说起喜欢吃樱桃,那时候是初春,樱桃还没上市,他去了超市,买了几盒昂贵的进口樱桃。未婚夫心好,人也聪明,放弃父母安排的机关好工作,自己创业开了个包装广告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买了车不说,还置了两处房产。

未婚夫家境富裕,父母都是实权部门的处级干部,对何月的家庭成员时有照顾。她还能怎样?人生苦短,快乐易逝,珍惜身边爱你的人,当一个幸福的贤妻良母吧,享受细水长流的平安岁月。

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何月在大婚后的那一年,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那天是愚人节,何月心想,我干脆再去签一次证,就当是愚人节的礼物。她淡心无肠地走进了美领馆,出来时手上还真多了份愚人节的礼物。一群等候签证的人,涌过来恭喜她。她的脸上只有苦笑。

何去何从?何月愁眉不展,心头的秘密能跟谁说?丈夫是不可能去美国扎根的,他的事业在中国发达着。何月纠结着、彷惶着,要不要跟远在美国的莹雪发个邮件?

莹雪和肖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时山河已经换了颜色。

那是一个可容几百人的大厅,在计算机系大楼的地下室。因为是本科的课程,选课的人特别多,大厅的座椅上密密挨挨,坐满了各种肤色各种味道的学生,跟研究生的小课堂不一样,那里是老中老印一统天下。

第一天上课,总是很兴奋,莹雪去得很早,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左边是一个阿拉伯女生,从头到脚用袍子把自己藏得个扣密严实,只剩两个眼睛接触空气。右边是个美国女孩,袒胸露背,饱满的胸部正遭受紧身衣的压迫,有欲爆欲裂的紧张。莹雪觉得自己坐在阿拉伯与美国的文化中间,也是坐在两个极端世界的中间。

威廉斯博士(DR.Williams)来了,他是这门课的教授,四十五岁的样子,气宇轩昂地走上大厅的讲台。声音铿锵有力,像金属清亮的碰撞:“十五年前,我是IBM公司的高级程序分析员,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偏高于其他技术同行。人们不服气,他们说,这样的好事不会长,编程行业总有一天会供大于求,我们会没有饭碗。十五年过去了,大家知道如今的市场吗?我们系的毕业生都会拿到几个公司的聘书。”很多年后,莹雪还在回想这段话,思前虑后,总是忍不住苦笑,历史最爱开人的玩笑。

听了一个月的课,纪林问她的感觉,她说她还撑得住,很奇怪那些老美,平时上课接嘴比子弹还快,但一个程序下来,三分之一的人都Drop(退课)了。这就是老美,看他们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样子,还以为个个都是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教官。他们也爱当教官,公司里那些部门的头,大都是商学院的老美,不用一天到晚编程序,工作就是对手下的老印老中发号施令。这不奇怪,人家是本国人,英文说得溜。

“所以我没去读MBA,”莹雪说,“那是人家的天下。但是我想起了一个人——何月。其他方面就不说了,一口漂亮的口语就可以把你听呆。连外教都说,如果只听声音不见其人,还当她是个美国人呢。”

“她现在还没签出来?”

莹雪摇头:“何月啊,何月,真不知熬到何年何月。”

“那天鲁明阳也在,”他说,“我们系里有不少单身汉,给她介绍一个如何?”

“何月那个性格不可能屈居当F2(陪读)。”

纪林说:“什么屈居?是人总要大婚的。”

“你有这个心怎么不关心你妹?”莹雪意识到说走了嘴,忙换了话,“现在美国签证官也怪,哈佛的全奖都被拒了,但有个探姐姐的小姑娘居然还拿了签证。”

纪林说:“他们高兴给谁就给谁,说不定何月还要被拒。”

“说不定纪美能拿签证。”莹雪小声对自己说。

纪林第二天对莹雪说:“不怕你笑话,昨晚我做了噩梦。纪美来了美国,跟一个监狱的老黑好上了,不听我的劝,反邀一帮老黑来打我。”

莹雪说:“纪美没你想的那么坏!”

时间到了,威廉斯没现身,讲台上站着一个年轻中国人,他朗声告诉大家,他叫Song,是系里的博士生,也是威廉斯的助教,教授去外州开会,这两个星期的课都由他负责。

莹雪明白了。Song换成拼音就是宋,他就是宋云青!怎么了?她心里一阵慌,脸也莫名其妙红得像草莓——他,他不就是那个在肖云婚礼上,把我推倒的那个男人?

宋云青坦然站在讲台上,微仰着头,有棱有角的脸、浓密微长而略乱的黑发、被阳光晒成褐色的肌肤,粗犷中带点豪放的神情,浑身上下有种不在乎的味道,也隐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他的英文还凑合,算不上标准,但声音泰然沉静,像在说自己的母语。

大厅里鸦雀无声,学生们专心记着笔记。他几乎以权威的口吻演讲他的观点,不容反驳、不容怀疑。他做的幻灯片图解,非常干净,让人一目了然,弥补了他口语的不足。在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个老黑站起来提问,声音含糊不清,像一摊泥水,莹雪根本没懂他的问题,她看见宋云青很干脆地回应了他。

第二天是实验室的上机课,宋云青也来了。上机课是小班,所以学生比大厅少得多。宋云青布置下来的程序有点咬人。坐在计算机前,莹雪绞晕了脑子也没让程序动起来,不得已问身边的老美:“能不能帮我看一看?”那个老美好不容易把程序弄活了,正自鸣得意,举双手做鸟儿飞舞状。宋云青突然提前宣布下课,又说若有什么不懂,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学生们纷纷离开了课堂,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莹雪面前,立刻改口中文:“我认识你,高莹雪,在文霁光的婚礼上见过你,你还记得吗?”“怎么不记得?”莹雪笑道,“我脚下的蚂蚁窝,是你差点把我推倒在地。”“真是得罪了,”他笑道,“如果当时不是罗霞拉我去救鲁明阳,我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向你道歉。”“你别道歉,我应该向你道谢。”莹雪忙说,“那天人来人往的,我连跟新娘说话的空都没有。你是文霁光的朋友?”她心里纳罕,怎么从没听肖云提过他的名字?

“我跟新郎新娘都不熟。”他笑道,“是鲁明阳硬拉我去的,他说喜酒嘛,不喝白不喝,人家新人正喜气洋洋的,哪会驱赶前去贺喜的人。”“是去骗喝喜酒啊!”莹雪宛然一笑,没想到鲁明阳的肚子还刨得出这种歪主意。

“我们也没白吃白喝,鲁明阳多备了两份礼物,他说是罗霞的主意。”宋云青笑道,露出了一排洁白醒目的牙齿,眼睛里闪出柔和的光,冲缓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他说,“我自己也想去看热闹,不知道他们在美国怎么个结婚法。”

“那一天肖云非常漂亮,文霁光也很潇洒,两个人真是一对璧人。”莹雪赞道,“肖云的婚纱,还有那么多的玫瑰,整个婚礼美得就像一幅画,不,不,更像一部电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

实验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问她:“332这门课你没有注册吧?我昨天查了名单,没见你的名字。”

“我这学期是旁听。”她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把头低了下来。

“我就猜你是旁听,干吗不正式入学呢?我看过你的作业,挺不错的嘛。”

“还说不错呢,我今天的程序就没有Run出来。”

“让我看看。”他凑了过去,查她屏幕上的Code,还不到两秒钟,他笑道,“你漏打了一个标点符号。”她叹了口气:“这样的错误我不知犯了多少次。”“不要给自己泄气。”他鼓励她,“我知道好多中国人,还是学理工科的,写出来的东西还不如你。你本科学的金融吧?”

他居然还知道我的专业,他到底对我还了解多少?她沉着气说:“332这门课怎么不见中国人?老印倒见了不少。虽然是本科的课,但也该有中国人啊。”

“中国人是能免就免,巴不得今天还在学校上课,明天就去公司上班。你知道,C语言这一系列课共设有三步,332是最基础的一步,333是中级,要到334才能学到些Object Oriental Feature。可大多数中国人,无论在国内有无基础,一上来就想奔334,以为334一学出来就可去上班骗银子,其实还差得老远。”“既然没学过基础课,怎么能免呢?”莹雪问。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是缠着教授软磨硬求,教授听烦了,就给他免了。还有的人自己动手修改成绩单,把国内的中国革命史修改成计算机发展史,又添了许多相关课程,本科一门都不想补,直接就上5字头(研究生)的课。我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肖云曾经对莹雪说过,他们会计系要补的课也很多,中国学生总是想方设法免课,开始系里也同意,只要你能拿出相关证据。后来去的中国人多了,吵吵闹闹争了几次,系里烦了,凡是非财务金融专业的,一律从头补起,什么话都免谈。

宋云青又说:“今年商学院来了手狠招,定了个新规矩,并非针对中国大陆学生,而是对所有的外国留学生,凡是本科学位不在美国拿的,相关基础课一律重读。”

最不服气的是英国学生,但是他们很有礼貌,婉转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为什么还要重学Business Law(商务法)这门课?美国商法的主要规则,其实就是来自我们英国早期的法律。学校负责人听了,婉言相劝。那意思很明白,虽然英国曾经是美国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经不如儿子了,你们既然来美国学习,就应该认真学习美国的新知识。

三言两语打发走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又来了。

“我劝你们还是要补这门中级财务。”为什么?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美国,任何一家上市的公司,都必须对外公布自己的财务状况,虽然同是资本主义国家,但是法国德国的一些公司,从来不对公众披露真实的会计账目。最重要的,我是为你们好,你们不是毕业后想考CPA(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注册会计师)吗?现在AICPA(American Institute of 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s,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CPA出题机构)有新规定,如果没有修到一定美国大学的会计学分,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

但是一个台湾省的学生振振有词:我读书时,学校和美国密歇根大学是友好学校,我们的教材和美国的一模一样,这是我的证明。这个嘛……学校居然也找到理由打发他:你托福的听力不太强,你就把这些课当做练习听力吧,然后学会用英文思考,这对你的将来大大有益。

“虽然是强词夺理,但也是一视同仁。”莹雪笑道,“还是计算机系这边自由多了。居然有人乱改成绩单,胆儿可真大,查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宋云青说:“谁去查呢?谁会多事去揭发呢?人在美国,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正是因为人在美国,更要处处小心。”

一抹夕阳的金光,穿过窗外橡树的枝叶,漫不经心地洒了进来,墙角处晃来动去的光影子。莹雪低头看了眼表:“我的天,都快六点了,Shuttle已收班了。”

“别急,我的车停在楼下。”他笑着看她。

“你的车停在楼下?”谁不知道教学楼前的停车位都给了教授?而最近的学生停车场,一般也要步行两个街区。“我有残疾人的停车牌。”他半是得意半是炫耀,“残疾人的停车牌可以乱停乱放,警察绝不过问。”“什么?”“不是我的。”他似乎爱看她惊奇的表情,“我Roommate(室友)女朋友的,她上个星期攀岩时摔了一跤,找医生混了个临时残疾停车牌。今天下午两个人不出门,我借来用用。”

莹雪看了他一眼,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室友,肯定不是中国人。“他是个老黑。”果然不出所料,宋云青说,“篮球打得特棒,我跟着他学了几招,球艺长进了不少。”

“你跟老黑住在一起啊!”莹雪沉不住气了,“你干吗不住秋谷呢?”

“我刚来的时候也住秋谷,简直就是个流言蜚语的鬼谷。有一次,我在游泳馆认识的一个美国女孩来看我,第二天整个秋谷就在传我得了爱滋病,还有人神秘兮兮问我室友:你家的马桶和浴缸消过毒吗?可别沾上爱滋病病毒。我要是知道谁在背后造我的谣,非把他的脖子扭成麻花不可。”莹雪只是低笑,也没多言。她是听过这个谣言的,但没想到主人公是他。

夕阳下的停车场静悄悄的、空荡荡的,他们的影子落在一部白色的单门敞篷跑车上。“这就是我的车。”“这是你的车?”莹雪朝他望了望,这个宋云青,为什么总是与众不同!

“别以为我买得起跑车就等于我有钱。”他主动为她开了车门,“这部老式跑车叫Triumph,英国产的,其实也就六千块钱。我喝醉的时候买的,酒醒后才知道上了大当,简直就是A Piece of Junk(一堆垃圾),每个月都要进医院,我的豆腐渣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