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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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篇 他总算尝了打工的经历

赵伟实验室的电话响了。“方亭,我知道十点钟去金中国。”一听到老婆尖锐的声音,赵伟眼大头涨,像长出了两头角,“什么?要我去找钟纪林?”

“找个人都不会,亏你还是人类生命的科学家,还想拿诺贝尔奖,蠢!你不会到计算机系的机房去查一下吗?反正今晚我要见人。”

“要是纪林不愿来餐馆呢?”

“他敢不来?!再不来就只有我帮他收尸。”她听见赵伟“啊”了一声,也不想再解释,“啪”的一声挂掉电话,口中依然唧哝:“没用的东西!”

喝了几口汤,莹雪的情绪已经稳定了。魏经理问她:“是不是第一天在金中国打工不适应呀?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你看露露刚来时,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但历尽金中国的大风大浪,已炼成了刚强的铁姑娘。凡是从我们金中国出去的,走遍全美中餐馆都不怕。”魏经理其实挺喜欢莹雪,哪像方亭,一见到黑人,她的那张脸就先黑了。他们当经理老板的,又不靠小费为生,客人当然是多多益善,才不在乎黑猫和白猫,只要进店付钱都是好猫。

露露在一旁笑:“你好意思封我铁姑娘?我在金中国一周只打两天工,我要是铁姑娘,那方亭是什么?”

“她是特殊材料打出来的钢女人。”大师傅拿着杯饮料从厨房里摇出来,“我说露露,可不可以帮个忙?”他低下身子,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我昨晚又吃了张罚单,在Stop Sign(停车标志)没停。当时深更半夜的,我看没人,不知条子从哪儿冒出来的,能不能叫你老公……”

“余师傅,已经第二次了!”露露脸上有些猪肝颜色,但牙齿还是松动了,“事不过三,下次我再也不管了!”“多谢露露救命之恩,谁不知道你有个好老公!”余师傅手舞足蹈,开开心心拍露露的马屁。魏经理笑道:“露露的老公是模范老公,连我家的领导都要求我向托尼同志学习。”

“什么模范老公?我心里最清楚,老美的甜言蜜语……”她的话断在半空,她看见餐厅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气势之大,只当来了打劫的匪徒。

纪林像头野兔子奔了进来,后面跟的是赵伟,他的神色同样慌乱。看见纪林进来,莹雪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是头比铁还沉。“你还好吗,莹雪?”他扑过去抱起了她。两个人目光撞在一块儿,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凄凉和绝望,像雪地的玻璃渣子。“你们快回家吧。”赵伟口齿不清地说。

回家,有这么便宜的事?方亭冲过去,倏然立在纪林的眼前,这一堆Side Work(清扫工作)谁来做?她挥了挥手,命令二人道:“莹雪,还不快去吃饭,累死累活了一天,身体垮了谁心疼你!”她头一歪,“纪林你呢,跟我一块儿干你老婆该干的活儿。”她又掉过头去,朝赵伟轰然喝道,“你东张西望什么玩意儿,这儿又不是中国,又没有小姐,还不快去干我的活儿?先把椅子都放到桌上去,然后再吸尘,完了后别忘了擦桌椅,最后得把所有的酱油瓶都加满,芥末酱收在钢盘里放回冰箱。”

“莹雪今晚的收尾工作是洗餐台。”方亭领着纪林来到台前,“首先,我们要把所有装食物的Tray(钢盘)从Bar台上取出来,像我这样。”

“好烫!”纪林的手一碰到钢盘,像碰到老虎的舌头,猛地缩了回来。怎么会不烫?钢盘下面是沸腾滚流的开水。

“你知道烫啊?你也够细皮嫩肉了,你是否想过你那漂亮老婆也会感到烫?”方亭鼻子哼哼,扫了他一眼,扔给他一块毛巾,“用毛巾垫在上面把钢盘拖出来。”但是方亭不用毛巾,她赤着手,叮叮当当,几下就搞定了。

“现在我们开始洗钢槽,先用“409”(一种强力洗涤剂)沿着槽边喷,再用钢刷刷干净。不行,你这样刷不对,要平行用力,唉,这么简单都不会,真不知道你怎样编的程序。”

“提两桶水来,把Bar里的泡沫冲干净。”纪林只得听话,摇摇晃晃把两桶水提到方亭眼前。他这一辈子所干的家务事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晚上干的多。餐台上的灯,又热又亮,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想起一百年前的黑奴就是这个样子吧,那种没有尽头的苦和累。

真的没有尽头。“台上的玻璃你没擦干净,红红的甜酸酱我都看得见。你得喷上清洁剂,再用干毛巾用劲擦,否则老板会把你骂得死去活来。”其实老板和经理都没有吭声,纪林早被她骂得死去活来。

“你现在知道累了吧?你才干多久?一个小时。你老婆一干就是十二个小时,你回家去仔细想想,这是不是血汗钱?”方亭是安心给纪林上课,“现在我们干的仅仅是清扫工作,不用跟死黑鬼打交道,累的不过是身体,没有气受。”一提起黑人,方亭咬牙切齿,怒火烧弯了眉毛。前天晚上有对黑人,也是常来的老油条了,故意在桌上留了一分钱,明摆着侮辱她。她抓过那一分钱就丢过去,还大声嚷嚷:“拿回家去过你的节!”客人见她恼羞成怒,一副拼命的样子,也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走了。走了下次还要来,而且是昂首阔步地来,这样的客人方亭见多了。

莹雪心里含酸,眼里的泪水没有干,眼前是一个昏花不清的纪林,她什么时候看清过他?她只好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别忘了你的工钱。”魏经理喊住了她,把二十块美元的底薪递在莹雪手里。他安慰她,“金中国累是累,你看你一天就挣了一百四。反正是年轻人,第二天醒来力气又来了。”他看了纪林一眼,笑道,“你们夫妻要学会配合,老公若是一早一晚帮忙干活儿,老婆也没有这么累,你看露露的洋老公都来帮她干。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面子重,其实大家齐心协力挣钱还不是为了一个家。瞧人家邓小平,法国留学的时候,什么脏活儿没干过?当了伟人也从不忌讳那段打工的经历。”

回到家,纪林心沉如铁,一直在解释:“今天晚上赵伟在Lab找到我,他脸色发白对我说,我们快去金中国吧,莹雪不行了!那一刻我真的痛苦得想死,我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恐怕我也活不下去了。”

莹雪脸上的泪慢慢干了,她说:“我累了,想睡了!”

“你还没有洗澡,”他轻声提醒她,她的身上残留着餐馆的气味,“我抱你去卫生间?”他从来没对她这么好过,她在迷糊之间觉得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在梦里的人。

卫生间的灯光雪亮,纪林看见一条虫趴在她雪白的臂膀上,他吓了一跳,喊道:“这是怎么了?”“是热茶烫伤的。”她若无其事地解释,那天打工太忙,她没有及时冲冷水,所以留下了痕迹。她太疲惫了,“纪林,你让我睡吧。”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愕然地看她,他打开了热水管,卫生间雾气腾腾,他心头也是雾一样的迷惘。这潮湿不清的世界。

窗外的阵阵风声,簌簌瑟瑟响在他的耳畔,他难以成眠。过去和现在,重叠起来,错杂在一起,影影绰绰,像水中的影子在眼前晃,影子亮了,像真人,他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黎明的清光从百叶窗透了进来。

莹雪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眼亮得像潭水,只是脑子还回不过神,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他的手轻轻触摸她的面颊,“好好休息,今天别打工了,我已经给餐馆打了电话说你病了。”他很少对她这样温柔,她的心和身体像长了绒绒的羽毛,松软软的温暖。但她还是说:“我还是应该去打工。”

“你昨晚哭着说,再也不想去中餐馆。”

昨夜和今天隔了层厚长的幕,灯熄了,舞台也断了,她恍然道:“我真的说过?”

“真的说过,而且全是真话。”他的眼睛抓紧了她,似乎要抓出更多的东西。

“你认为我过去全是谎话?”她目不转睛。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他像是鼓起了勇气,“我觉得我们两个有些不正常。”

“不正常?”莹雪起身拉开窗帘,哗啦啦的阳光像喷泉一样从窗格子喷进来,“这样也好,心头的东西早就该拉出来晒晒太阳。”

“我心头能有什么?”纪林说,“你对我很好,这是事实,可你把你自己藏得那样死、那么深,你心头到底有谁?”

我的心头还会有谁?她只觉得委屈,隐在心头,却道不出来。纪林要她的真心,却对她闭上了心,他的心和她的心,本来就隔着那么长的路,中间还有个晃荡的影子,你让她怎么先说得出口,以她一个女人容易受伤的心!她看他,他的目光柔和而温暖,她垂下眼帘,脸骤地红了:“我一直都在爱你,从很早的时候。”

她索性对他说了,那年寒假,她去王老师的家,门铃响了,是他给她开的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她秀发半遮半掩,睫毛半扬半垂,像初春娇嫩的花,每一瓣都卷着羞涩。

“是真的?”他又信又不信,像看见了一个新大陆。他俯下头去吻她。好一阵子,她好像堕入一个缥缈无边的烟雾世界,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好像也认不得了,那还是他吗?这么一想,她恍然醒了,刚刚酝酿起来的激情一下子杳无踪迹。她说:“后来才知道,我对你的思念全是暗恋。我看见你们两个走在梧桐树下。”

纪林的脸色变了。

“我真的嫉妒她!”她心头有匹马,不停地原地打圈,终于,它受不了了,跳过围栏,冲了出来,“我凭什么比不上她?我只是认了命,她比我早到你的身边。”

他朝她喊道:“求你别提她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还在,她一直活在我们中间。”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往事像江水洗过的鹅卵石,一粒粒都在眼前。刚才他还在怨她,心没有交给他,把自己藏得很深、隐得很秘,可他自己的一道墙,早把她挡在了外面。

“是我错了。”他终于低下身子,“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莹雪半信半疑,但她还是喜欢这片柔情蜜意,他给她的。两人偎依在床栏,纪林说:“莹雪,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先结婚后恋爱有什么不好?”她眸子里满是盈盈的、水一样的柔情,头一侧,莞尔一笑,“只要能白头偕老。”

“可是,你知道鲁明阳吗?”

鲁明阳去年回国相亲,面试了一大堆候选人,挑来选去,最后挑了个才貌俱佳的美人,漂洋过海带过来。唉!本以为白头偕老一辈子,还不到一年,恐怕就夭折报销了。秋谷里的人早放了言:还不是先结婚后恋爱的恶果,哪有两星期就敲定的终身大事?就是买一个车皮的桃子,也不会这么快签订了合同。

莹雪哼笑道:“听你的意思,我们的婚姻也不值一个车皮的桃子?”

纪林语塞,莹雪也不难为他,她说起小文和小李,这对鸳鸯在高中的课堂就开始传条子、递眼色,谈了八年的恋爱,像打了八年的仗,其间各有输赢,挨到最后扯证的日子,是小李拿到签证的日子。两个人自认是水到渠成,又彼此心有不甘。但在外人看来,是瓜熟蒂落的事。纪林叹道:“青梅竹马也不保险啊。”

“人与人不同,看人家肖云和文霁光,一天就定了婚姻大事。”

“一天?”

是肖云告诉我的,文霁光向她求婚时说:“有的人决定结婚需要几年,而有的人一见钟情,一天就够了。一天……”莹雪止了话,慌乱地站起来。昨天打工前,她去Sam’s Club(山姆俱乐部)帮肖云买了Cheese Cake(奶酪蛋糕),居然忘了给她送去。

“回来!你哪儿也不准去。”他把她抱进怀里,贴在她的耳边说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他的一只手开始轻解她的衣扣,她的身子软了、轻了,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橡树叶子。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叶子飘出了水面。

“纪林,你今天没课吗?”莹雪睁开眼睛。他满腔的激情慢慢退了,像退潮的水,他口齿含混地告诉她,今天是Drop(退课)的最后一天。他上午去了一趟学校,在计算机里把夏季的那门课退了。

“我还想陪你一块儿去听课呢。”她对他的担心从来就没有断过,“你这么一退,成绩单上会现W吗?”

他心头一暖,眼睛溢满了喜悦和爱意,他说:“我退掉这门课,同时也是为了修另外一门课。我亲爱的老婆,你就是一门课。”红潮涌上莹雪的脸,像黎明时天边的霞光。他说就这一周,我们哪儿都不去,你不打工,我不上学,我们好好地度一个蜜周。她温顺地贴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两个人的爱,全身心地、透彻地相融在生命的深处。

电话很不友好地响起来,又急又尖,虚张着十万火急。“不要接,”他拉她的手说,“反正有留言。”她还是坐了起来。电话是肖云打来的:“我今晚没米下锅,还等着奶酪蛋糕当晚餐呢。”

他满腔蜜意被这个电话破坏得荡然无存,他看见莹雪埋怨的目光,他更火了,“就跟她明说,是我吃了,又怎么样?”

“你老公吃了我的晚饭,你今晚就得赔我一顿。”肖云不依不饶。

听莹雪在电话那头应了,肖云得寸进尺:“我想吃你用姜炒的螃蟹肉,跟上次的一样。对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得准备两份。”

“两份棺材。”纪林咕哝了一句。

肖云当然没听见。纪林极不耐烦地下床穿衣:“莹雪,你应该学会拒绝、学会说不,否则活得太累。”“不累。”她笑道,打开了冰箱,从冷冻室里取出螃蟹腿和虾,放进热水中解冻。她说在餐馆打工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买到新鲜而便宜的海鲜。

锅碗瓢盆发出阵阵的碰撞,像悦耳的音乐,一切都是那样井井有条,饭在煮,汤在熬,油在锅里烧得很辣,只听到“哧滋”的一声,菜下锅,满屋子浓香四溢。她平心静气地拿出一叠盘子,幽贞娴雅的样子,就算系着围裙,罩在油烟和汤雾中,也是美丽优雅的。

“真希望今晚没有强盗,就我们两人。”纪林的话还没完,电话铃再次响起来,又是肖云。“听我说,莹雪,你还得再加一双筷子。露露老公今晚加班,她好不容易解放一天。你就可怜可怜她吧,她平时在家都不能生油烟,她老公对油烟高度过敏,一闻便晕。”

“你相信强盗的逻辑?”纪林哼道,“对油烟高度过敏,一闻便晕,这种体质还能当警察?”

肖云的声音已经冲了进来:“我们在过道就闻到菜香,不知门牌号的馋猫也找得到你的家!”

“我今天是沾馋猫的光。”露露笑道,“我首先得表明托尼绝没有油烟过敏,我家里也常生油烟,只不过油烟没有莹雪家的香。”莹雪忙招呼众人入席。文霁光对身边的肖云说:“你是不是也该向莹雪学习?”

“学什么学?我无师自通。”肖云嬉笑道,“我天天把你喂得像头肥猫。”

“你真是在喂猫,”霁光委屈道,“今天方便面,明天速冻水饺,蔬菜放在水里煮烂了捞起来,放点酱油也算一个菜,还说这样最健康。”文霁光看似抱怨,眼睛里却满是柔情。肖云跟莹雪提过,他这段时间实验太忙,否则一定会亲自下厨,兑现他婚前的诺言。

纪林强装笑容,勉强与大家说笑,心里巴不得早点吃完,早点送客。终于挨到众人酒足饭饱,尽兴离去。肖云当然没有忘记拿走她的奶酪蛋糕,纪林只偷吃了两块。她笑眯眯地对纪林说:“下次你若再偷我的干粮,我还要到你家蹭饭。”

卧室玫瑰红的光落在床前,莹雪的脸半明半暗,心也半明半暗,像在梦里。她身子一颤,搂紧了纪林的头:“纪林,你真的这么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电话响了。今天的电话真有点邪门,总是在最该安静的时候喊冤似的瞎叫。“求你,不要接。”他抱紧了她,让她动弹不得。他预感那又是一个骚扰电话。

“这么晚的电话一定是国际长途。”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她的估计一点没错。对!这是国际长途。纪美那久违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比近在咫尺还响:“嗨,是莹雪吧?我在夜总会,美国需不需要跳脱衣舞的娘们儿?”

莹雪不敢看纪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