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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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后院起火(1)

导读:湖南水师到末路,离裁撤已经不远,一省巡抚想抱佛脚无可抱。

湘勇寻退路,又遇着个强硬的地方衙门,烧了栅栏又抓人。

曾国藩飞赴衡州,决定杀一儆百。

骆秉章不敢耽搁,救人如救火。

这种不见硝烟的战争何时休?

(正文)这一天的晚饭后,骆秉章正坐在书房里喝茶,打外面突然送进来一封加急公函。

骆秉章起始并没有太在意。从打湘勇援赣各营出省后,公函就没有断过。有的加急由驿站递交,有的则直接派快马送进巡抚衙门。无非是催粮要饷罢了。

又喝了两碗茶,出透了汗,骆秉章这才将公函拆开,却原来是湖广总督衙门转抄的一道圣谕,圣谕的后面便是张亮基转饬湖南抚、提,限期安排船炮,交由总督衙门统一调动的咨文。

大清官制,总督有节制巡抚之权。但在实际当中,又因督、抚都可以单衔奏事,所以又是平行的。往来文书均不用“故牒”,采用的都是“咨文”。“故牒”为上司下达下级的下行公文,“咨文”则属平行公文。

阅完圣谕,又把张亮基的咨文反复看了看,骆秉章的头一下子大了。

张亮基的咨文和转抄的圣谕是派快马送达的。

读完咨文,骆秉章坐不稳板凳了。

而此时的曾国藩,却因母丧周年将至,正会同弟弟曾国葆一起,打点回籍敬修小祥之礼的事,以尽人子之心。关于回籍敬修小祥这件事,曾国藩早在一月前就敬陈在案,虽未有明谕下发,但打着以孝治天下招牌的大清国朝廷,想来是不能不恩准的。

这时的湖南省城,空气紧张程度比武昌还甚,每日都有绅耆携家带口偷出城去,提前到乡下去躲避。因为这时居住在长沙的百姓,见兵勇交恶日甚,加之李都司公然从押往法场的途中逃脱,至今不能归案,对湘勇出省解江西之危并不抱任何希望。

在百姓看来,湘勇出省南昌要破,不出省也要破。太平军攻取江西后必来取长沙,湖南肯定逃不过此劫。与其被动地等待,不如及早躲到乡下或山里去。湖南山多,到处都能藏人。

太平军兵马未动,江西战局如何亦不能确定,但长沙百姓已经先期动摇。

这种局面的出现,是骆秉章没有想到的,也大出曾国藩的意料。

为稳定军心、民心,鲍起豹在骆秉章的逼迫下,率提标中的两营,和亲兵中的四哨,很不情愿地开到岳州去驻扎。为了撤回省城方便,鲍起豹把运送他到岳州的水师营仅有的五艘大战船全部扣留下来,无命不准离开。他是湖南提督,水师不敢违抗他的军令。

清德的长沙协,不久也被骆秉章调到湘赣边界之地驻防。关于省城的防守,骆秉章则按着曾国藩的推荐,全部交给塔齐布统筹、布置。

塔齐布自己原有两营军兵,部分湘勇出省后,曾国藩又着衡州知府赵大年,为他紧急招募了两营湘勇。提标留省两营,镇标在省一营,长沙协留防两营。这些人马全归塔齐布统领、操练。长沙城外有归骆秉章调遣的邹寿璋湘勇一营,有归曾国藩调遣的刘蓉新募湘勇两营、王錱一营、周凤山一营欠一哨,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二人合带的一营欠两哨。住在发审局的曾国藩身边原只有萧孚泗管带的亲兵一哨。因为兵勇有隙,出于曾国藩本人安全的考虑,后又增募一哨。李都司逃跑后,王錱营一哨亦留在发审局。曾国藩身边此时合共三百人。衡州有刘长佑湘勇两营、曾国葆与杨载福共同管带的湘勇一营。彭玉麟到衡州后,在动用匠役造船的同时,亦增募水勇六百人。彭玉麟一边要监造战船,一边还要督练水勇,甚是忙碌不堪。长沙与衡州之外,各府、州、县又驻有数目不等的当地团丁,由曾国藩调遣、布防。

应该说,江西局势恶化后,湖南的布防还是比较及时的。

尽管如此,仍不能阻止城邑大户避往乡下或山中。

收到张亮基咨文的第二天,骆秉章反复思考,先给鲍起豹故牒一道,以军需为由,饬命鲍起豹从速放回湖南水师五艘大船,然后又亲自到设在城外的水师大营走了一趟。

到了水师大营只稍稍一看,骆秉章更加不得主意了。

湖南水师名义上虽未遭太平军重创,但因管理不善,各级官员吃空饷的吃空饷、替人运私货的运私货,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吃空饷的都是高级武官,运私货赚银两的是中级官员,也就是管驾一级。下级武官与以上两项无缘,就只好想其它捞钱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虚支修船的款子。船原本坏了一个洞,就报十个,多出来的九个,就归了个人。太平军每攻打长沙一次,水师各级官员就要狠发一笔。

船上兵丁与水手是无大钱可赚的,亦无资格支取修船款子,就只好偷着拆卸船板、器具卖钱。

狂喝烂赌嫖女人,所有兵营不准干的事,湖南水师全干。因为水师归长沙协管理,清德视水师为自己的摇钱树、为自己的私财。张亮基也好,潘铎也好,骆秉章也好,都因惧满人之势,不敢太多过问水师的事。

若非张亮基转抄的圣谕在手,骆秉章也不想来水师大营走这一趟。

骆秉章乘着绿呢大轿,带了亲兵二百人,另有二十几名随员,悄悄来到城外五里左右的水师码头。水师大帐就设在码头的岸上。这里因是兵营,渔船无有敢停泊着,若有违犯,轻者杖责,重者入狱。

水师统领是一名参将衔的游击,名叫艾岩,是一名满人。

这艾岩原是提标的一名守备,太平军首次攻打长沙时,他用两千银子,买通了巡抚衙门的一名起稿师爷,被列进了保举单,恩赏了个四品顶子,升调到长沙协署理都司。太平军二次攻打长沙时,他并未参战,但用五千银子从清德手里买了个参战名额,又上了巡抚的保单。旨下,赏了个游击衔仍署理都司。偏巧这时,水师统领出缺。艾岩一看机会难得,马上便开始运动起来。他先从一位逃荒人的手里,花有限的几两银子,买了个十余岁的小女孩。领进自己家里,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好吃好喝地供养了一段日子。直到养得又白又胖,便认作干女儿,一顶花轿抬进提督府,孝敬给鲍起豹为妾。鲍起豹起始嫌那女孩太小,不肯答应,架不住他长跪不起。鲍起豹倒也没太难为他,总算留下了女孩。但并不是妾,只是把她打发到夫人的房里权充丫环,等养上一年半载再说。但不管怎样,艾岩的这个人情,鲍起豹算是领了。

之后,艾岩又立即飞赶到清德的府里,为清德递上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清德因身体的原因,贪财却不甚好色。

清德见钱眼开,转天就呈禀鲍起豹,以艾岩干事精练、办差认真为由,请调艾岩管带水师大营。对清德提出的各种要求,鲍起豹从来都是照准。这次也无例外。艾岩于是走马上任。不久,又经过周密打点,上赏艾岩参将衔,旋又实授游击。

湖南水师营原有大官船十七艘,中号船只近六十艘,小舢舨八十有零。实力和湖北水师不相上下。

清德升授副将后,太平军尚属初创阶段,湖南正是太平时期。清德先是暗中裁撤兵员,每月领取的饷银,仍是原来的数字。多出来的这些饷银,他象征性地拿出一些分给中级官员,不过是为了堵一堵他们的嘴。等他根基牢固后,各官员就再也见不到一文了。仅这笔空饷,清德一年就有三十几万两的收益。他仍不满足,两年后就又开始向当地渔民偷售舢舨和划子。中级官员自然不敢这么做,就靠给当地大户运私货赚钱;下级官员则虚支修船款子;士兵和水手也不甘受穷,便偷拆船板卖。

及至现在,艾岩呈给骆秉章的船只数量,只有大官船十艘,其中有五艘可用,五艘急需修补;中等船只三十六艘,其中二十六艘正在使用,十艘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小舢板舨五十艘,都有各种损坏,现属勉强使用。大中型船只上均安有大小不等的炮具,其中有大部分炮具不能正常发炮,有五门炮的炮筒开裂。其它尚可。

望着这份清单,骆秉章的眼前火星乱迸,头顶嗡嗡作响。

当时正是湖南酷暑季节,见骆秉章脸色有异,同来的随员们以为抚台大人中了暑,便急让艾游击着人去请郎中。

骆秉章却示意艾岩坐下,然后说道:“水师变成这样,你身为统领,怎么不及时向清协台禀告啊?如今总督衙门紧急征船,你让本部院拿什么去向制军交差呢?”

艾岩起身,对着骆秉章深施一礼道:“抚台大人容禀,说起这件事,其实也不能全推到协台大人的身上,卑职也有错处。卑职错就错在,没敢把实情禀告给制军。”

骆秉章一愣反问:“艾统领,你这话从何说起?”

艾岩道:“大人莫急,容卑职慢慢说给大人听。那还是潘抚台在的时候,长毛调几百只船来扑犯水师,水师拼死力与他交战。军门大人见水师太过勇猛,很敢打硬仗,怕伤了元气,便督饬大队的陆营,每人发了一个猪尿泡,吹大了系在腰里,跟鸭子一样,凫到贼船边上,用长矛短戈去扎他的船底。长毛顾上顾不了下,还当真扎沉了几艘。把长毛打退后,水师就变成了大人现在看到的样子。因我湖南离不开水师,军门、协台和卑职,就一起去向潘抚台禀明战况,请拨银两重整水师旗鼓,以防贼船回窜。抚台当时满口答应,说和方伯大人商议后,就把银两拨下去。军门、协台和卑职听了这话,都乐得不行。哪知以后便没了音信。无奈之下,协台和卑职又单来巡抚衙门和抚台谈过几次。但抚台却翻转了面皮,既不答应水师对损坏的船只给予修补,又不许添购新船。他老还说,已奏明上头,不日就要把湖南水师解散。协台和卑职被抚台说得好一阵发慌,又不敢驳,怕他老当真不顾省城安危,把水师解散。有心想把实情通禀给制军大人,又怕落个挑拨督抚不睦的恶名。这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卑职今儿讲的话,句句是实,毫无隐瞒。大人若不信,可以去问军门和协台,也可以直接去问潘抚台。如果您老认为,卑职是在背后嚼潘抚台的舌头,卑职肯定要遭报应!”

骆秉章此时已没有时间去核查艾岩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现在只想知道,把水师不能使用的大小船只,修补到可以使用,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一听这话,艾岩马上答道:“大人既然吩咐下来,卑职现在就着人会同匠师,逐只验看坏船,十几天就能把确切银数报给您老。卑职还有一事想向大人问个明白:水师短缺的船只,此次是否也一发添购补齐?”

骆秉章忍着头痛答道:“先想办法把损坏的船只修好吧。添购新船的事,容本部院和军门、协台商议后再定。”

这时,随行的一名官员拿着一封函件走进来,把嘴凑近骆秉章的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

骆秉章慌忙拆开函件阅看,旋起身对艾岩说道:“本部院要回衙门处理一件公事,就不在这里耽搁了。修船的事,就按本部院适才说的办吧。”

艾岩忙道:“饭堂正在备饭,大人不能空着肚子离开呀。”

骆秉章边走边道:“该办什么要抓紧办,不要误了大事。等到贼船回窜,说什么都晚了!”

骆秉章究竟收了封什么函件,竟然使他如此匆忙地要回城内呢?

这封神秘的函件是衡州府衡山县递过来的。

说起这衡山县,还要费些口舌。

衡山是衡州府首县,知县是六品顶子,姓王名睿字盔慧,是骆秉章最早巡抚湖南时,由贵州带过来的一名老幕僚。一榜出身,写的一手好字,跟着骆秉章誊抄了一年的奏稿。经骆秉章累年保举,恩赏到六品直隶州州同。到湖南后不久,放到衡山署理知县。张亮基巡抚湖南后,见这王知县除了字写得好,其它都差强人意,便不顾骆秉章的反对,强行把他调进省城候补,再未得过像样的差事,真正把他苦得不行。直到骆秉章二次巡抚湖南,才又放了出去。先署理善化县事,后因曾国藩密保,将署理益阳县知县李瀚章调署善化,为湘勇筹粮,他只得再次转署衡山县事。

王睿本没有突出的政绩,筹粮募款不得力,团练办得亦不得力,但却能深得骆秉章的信任。这其中虽有部分老面子在里面,但主要的一点,还因为这王睿为官特别清廉,能清廉到袖筒里除了胳膊风也不曾有一丝,是湖南非常有名的廉官。

就是这位廉官,百姓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否则,张亮基无论缺分多紧,也不会把他调进省城候补的。张亮基实在是被他逼得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如此。

他第一次署理衡山知县时,到任伊始,便把县内两年来发生的案子全部翻了出来,逐件复查。只要发现有一丝疑点,当即就着人把原、被两告及当地地保、左右两邻,统统传进县里。人到齐后,也不管是什么时辰,马上升堂审理。

这些案子都是前任审理过的,有的甚至已经定案。他却不管这些。审过一堂后,他转天审二堂。二堂如果也审不出他发现的疑点,他仍不罢休,还要单独把被告传进内室里,和颜悦色地问被告:“你要是被屈打成招的,老爷我马上替你翻案!”

被告起始怕他使诈,连称:“没有!”

后见他不依不饶,就只好顺着他:“前任老爷收了原告的银钱,所以判了小人的不是。这件事,其实理在小人这里。”

他就着人把被告带出去录口供,又传原告进来,仍旧和颜悦色地问:“你到底送给前任多少银子?依老爷我想来,你一则想赢官司,一则也可能是前任逼迫所致。否则,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为什么要送给他?你只管讲实话,老爷我负责把你送出去的银子追回来!”

原告自然不能承认,他就马上升堂,让衙役把原告拖翻了打。直打得原告哭爹喊娘。原告、被告都以为他是捞钱捞疯了的官员,便通过当地地保传话,情愿送上一笔银子了结此案。哪知他是铁面无私、清廉如水的。不仅原、被二告罪加一等,连传话的地保也被他收了监。他要想翻的案子,于是就一翻一个准。

他到衡山半年,整日忙到半夜,衡山百姓也被他搅扰得东奔西逃。尤其是他的前任,直恨得几次想一棒子把他打杀。

他在衡山做的这些传到骆秉章的耳中后,骆秉章很是大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穷苦了半生,想好好地捞几个养老银子。后经秘密访闻,发现他根本就不是爱钱的人。只是疑心太重,总怀疑别人不干净罢了。

骆秉章于是彻底放了心,任着他在衡山大刀阔斧地干。

张亮基巡抚湖南后,每天都能收到衡山递过来的申冤状子。积得太多了,张亮基只得打发了一名候补知府,暗中走了一趟衡山。

候补知府回省后,把实情向张亮基一禀报,张亮基当即道:“这等扰民之官,如何能做一方父母!”

张亮基当日就把徐有壬请进巡抚衙门,着徐有壬从速挂牌,拣一位能员去署理衡山县事。

徐有壬犹犹豫豫道:“抚台容禀,王睿就是湖南最有名的能员啊!办事认真,为官清廉,很难得呀!”

张亮基道:“这王睿的声名本部院也听人说过。他清廉固然可嘉,但并不能因为仗着自己清廉,就可以任意行事啊!衡阳被他扰得鸡飞狗跳,连邻县都跟着不安。为官一任,本该造福一方;不能造福一方也就罢了,却不该扰得一方百姓过不了安稳日子啊!放这样的人去做一方父母,这不是坑百姓吗?你老弟今儿就挂牌,赶紧把他弄回省城。晚几天,他自己劳累不说,百姓都快跑光了。”

徐有壬天真地问:“把王睿弄回来,您老想放他个什么差事呢?他可是我大清不多见的廉官哪!”

张亮基道:“这样的廉官,还是候补最好。你老弟也最好听从本部院的劝,不要因为他清廉,就把他放出去办差。他给你惹出事来,你才知道这种人多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