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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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八面临风焦头烂额(3)

彭玉麟压低声音问:“板倒清德,如果上头又给湖南打发个满人过来,我们照样没安稳日子过呀。一省没有几个满人掌兵,朝廷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曾国藩一笑道:“我久历京师,焉能不知上头的心思?我已思虑周全,板倒一个满人,我再扶起一个满人。先把朝廷的嘴堵上。”

彭玉麟点头道:“您老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您老是想密保塔齐布来取代清德?我没料错吧?”

曾国藩道:“我初识塔智亭时,他不过一名绿营守备。经我密保,现已成三品参将。我为什么保他一次成功一次?我心里很清楚,还不就是因为他塔智亭是满人吗?我料定,我这次密保他署理副将,上头也一定能照准。副将离提督只两步之遥,塔智亭只要署理上副将,他取代鲍起豹的日子就不远了。这也是鲍起豹和清德不仅仅对我有恨,连对塔智亭和诸殿元,也是怀了满腔怒火的缘故。鲍起豹和清德都不是傻瓜,他们不可能看不出我的良苦用心。”

彭玉麟问:“大人,满人都与我们汉人隔心哪。您老对塔齐布,也该存有一份戒心才对呀。”

曾国藩道:“雪琴此言有误。我认为,满人与汉人隔心云云,都属无根据之谈。满人也好,汉人也好,说穿了,都是中国人。大清国不能只有满人,也不能只有我们汉人。塔智亭这个满人,非比寻常满人。他忠勇奋发,习劳耐苦,知恩图报。我保他一尺,他定能报我湘勇一丈,断不会错!”

彭玉麟正要讲话,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曾国藩、彭玉麟双双一愣。

彭玉麟站起身,正要到外面去看个究竟,一个腌臜老道旋风也似闯进门来,在辕门外站哨的两名亲兵一前一后跟将进来。

曾国藩一见道人,慌忙站起身来。

一名亲兵抢先一步施礼禀道:“大人容禀——”

腌臜道人旁若无人般地一屁股坐到炕上,大咧咧说道:“能把贫道拉起来,贫道认他做师傅!拉不动贫道,休怪贫道无礼。”

腌臜道人话毕便闭上眼睛,做出酣睡状。

曾国藩喝令亲兵退下,这才手指彭玉麟对腌臜道人说道:“亲兵冒昧,还望道长海涵——这位是衡阳彭雪琴。”

曾国藩又对彭玉麟道:“这位道长是我的故交。”

彭玉麟见曾国藩对腌臜道人恭恭敬敬,尽管腌臜道人极其傲慢,根本不睁眼,也只好施礼道:“不才彭玉麟见过仙长,仙长请了。”

腌臜道人却倏地跳下炕来,两眼一睁说道:“酸气!酸气!读书人都是满肚皮酸气!贫道却没时间听你们聒噪。贫道大限不远,即将去与一真会面——贫道连夜赶来见你,是要送给你四句话,助你成就一番伟业,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贫道去也。”

腌臜道人话未说完,人已跨出门去。

曾国藩、彭玉麟二人急忙跟出,门外早没了人影。

彭玉麟惊道:“看不出,他还真是个奇人!脚法好快!若非亲眼所见,鬼都不会相信!”

曾国藩愣了半晌,黯然道:“他说要送我四句话,如何一句没说便走了?可见神仙也有犯糊涂的时候。雪琴,我们回房吧。”

彭玉麟一边往门里走一边小声说道:“他眼见是个疯颠之人。说起话来糊里糊涂,不足信。雪琴这里要劝大人一句话,以后不要什么人的话都信,会误事的!”

曾国藩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签押房,未及落座,曾国藩当先发现,炕上放着一张写满黑字的公文纸。

曾国藩与彭玉麟对视了一下。

彭玉麟说道:“这大概就是他留给您的四句话了。”

曾国藩拿起纸来,在灯影里细看,见上面写有这样四句话:“扶教不扶清,仕子皆响应。参将升协台,万莫辕门行。”

曾国藩把纸递给彭玉麟,口里自语道:“他还真是个好人!可惜再也见不着了!”

彭玉麟接过纸读了读,又想了想,把纸还给曾国藩,忽然一笑道:“奇人奇事,怎么总能让您遇着呢?这四句话,读不懂。”

曾国藩一笑,把纸折起来收好,说道:“我也读不懂。雪琴哪,你明天就去衡州吧,会同刘子默一起,在各州县实地考察一下。你先要给陆勇选一处驻扎之地,地域要宽阔,起码能屯扎五千人;再沿江选一处造船之地,水域也要宽阔,可以操练水勇。另外,你还要就近雇一些工匠、夫役。人数由你来定,薪水也由你说了算。你去歇吧,明儿起早赶路。你明儿上路前,我着案上给你开一张札委。这样一来,地方衙门就不能阻拦了。”

彭玉麟起身道:“大人还未明示,我们要造多少只战船?船数定下来,才好决定雇工匠、夫役的数目。”

曾国藩道:“先试造几艘各种型号的船只。圣旨到后,才能大量地制造。雪琴,造船的工匠如果近处寻不着,就到省城来招;省城如果也缺少,就到外省去招。工匠关乎船的质量,万不能马虎,一定要仔细些。”

彭玉麟点一下头说:“我以前认识几位能造小舢板的工匠。我一到衡州就写信过去,请他代雇一些工匠。大人,您也歇吧。”

曾国藩一边铺纸一边说道:“我还要给朝廷拟折子。参清德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更不能让外人知道。”

彭玉麟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出去。

曾国藩先拟了《移驻衡州折》。

该折开篇这样写道:“窃臣奉命查办土匪,惟衡、永、郴、桂尤为匪徒聚徙聚集之薮。拟扎衡州就近搜捕……”

谈到移驻衡州的理由,折子这样写道:“至省城防堵事宜,江西与湖南交界之区,共有四路相通,北为平江、通义、宁州之路南为茶,攸通吉安府属之路,中间二路,一为浏阳通瑞州、上高,一为醴陵通袁州、萍乡。现在浏、醴二路已派兵勇防守隘口。北路去贼踪尚远,惟南路茶、攸一带、与吉安府属之安福、永新紧接。目下土匪窜扰吉安、茶、攸,去长沙较远,去衡州甚近。臣到衡时,急宜设法堵御,以防土匪勾引,乘虚窜入。商之抚臣意见相合。其省城守备,经抚臣等悉心筹划,尚属布置周妥,堪以仰慰宸廑。所有微臣移驻衡州缘由,谨缮折由驿三百里具奏,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在折中,曾国藩只字未提兵勇交恶、势成水火的事。在曾国藩看来,把这种事作为移驻衡州的理由,等于是向国家经制之师叫板。凭目前区区两千名湘勇,根本没有叫板的资格。

构思此折,曾国藩没费太多的踌躇,几乎是一挥而就。

但在写参清德的附片时,曾国藩却动开了脑筋。

参清德,既不能参他指使兵弁砸毁发审局的事,因为这件事曾国藩并没有真凭实据在手,更不能把彭玉麟的老友卖出来;亦不能参他与鲍起豹沆瀣一气、故意刁难湘勇的事。

那么,究竟应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把清德彻底参倒呢?

曾国藩眉头紧锁,苦苦回想自己到任以来,绿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两刻钟后,曾国藩提起笔来,先在纸上写上标题:请将副将清德交刑部治罪片。

曾国藩放下笔,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甩了甩右手,然后便重新提起笔,刷刷点点写起来:“再,长沙协副将清德,性耽安逸,不理营务。去年九月十八日,贼匪开挖地道,轰陷南城,人心惊惶之时该将自行摘去顶戴,藏匿民房。所带兵丁,脱去号褂,抛弃满街,至今传为笑柄。今春该将自岳州回省,旋至常、醴一带,查办土匪。所过地方,虽经贼匪蹂躏之区,尚复苛索供应,责令各属备弁,购买花盆,装载船头。臣到省半年,每逢三八之期,督率弁兵校场操阅,该将并未到过一次,实出情理之外。臣面商抚臣骆秉章,函商督臣张亮基本拟会参请旨将该将革职,惟思此等恶劣将弁,仅予革职,不足蔽辜。现在逆匪围逼南昌,湖南已调兵数百,拟往救援。臣两次接江忠源书函,嘱添募楚勇三千,现已次第募到。拟令陛任知县朱孙诒及江忠源之弟江忠浚等管带,于日内起行,星驰赴援。湖南本省防堵,亦在十分吃紧之际。惟将士畏葸疲玩,已成锢习。劝之不听,威之不惧,竟无可以激励之术。相应请旨将长沙协副将清德革职,解交刑部,从重治罪,庶几惩一儆百,稍肃军威而作士气。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大变,是以为此激切之请。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谨奏。”

放下笔,曾国藩又把一折一片重新读了读,稍稍更动了几个字,便开始誊抄起来。

发审局原本有两位起稿师爷,寻常折子,曾国藩都委托他们来拟。

但今天这一折一片,却非比寻常,它不仅关乎自己的安危,更关乎湘勇以后的发展。

这就是曾国藩要选在夜深人静时来写这一折一片的原因。

曾国藩尽管慎之又慎,自认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他并没有预料到,就因为他这一折一片,不仅险些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塔齐布,也差一点驾鹤西游。

“然今岁在省,于武员中赏识塔将,实以今日武营习气,退缩浮滑,恬不事事,骄蹙散漫如搏搏沙者之不能成饭,太息痛恨,求如塔将之血性奋发,有志杀贼者,实为仅见,以是屡加器许。此外亦乏亲信之人。至国藩所不许者则有口同斥,千夫共指。论者或欲混黑白而颠之,齐巨履小履而一视之,则褊浅之衷,实不能平。今日天下之变,只为混淆是非,麻木不仁,遂使志士贤人抚膺短气,奸猾机巧逍遥自得,安得侍坐函丈,痛哭而一倾吐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吴甄甫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