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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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八面临风焦头烂额(1)

导读:杨时潮公堂自裁,死无对证,圣旨偏又递进湖南,团练大臣焉能不慌手脚?水上漂咬舌而死,本想惊天地泣鬼神,哪料弄巧反成拙。

腌臜道人夜闯签押房,神龙见首不见尾,意欲何为?

(正文)曾国藩回到省城的当日,即打发自己的两名心腹,秘密访察砸毁发审局的暗中指使之人。曾国藩断定,绿营兵丁若无人怂恿,不会有此胆量。

曾国藩到发审局时,被砸毁的发审局已由巡抚衙门饬命首县整修如初。

曾国藩坐签押房稍稍歇息了一下,便让刑名老夫子带着两名差官打开地下室,把发审局的几百本卷宗搬进卷宗房清理。整整清理了两天,发现一页不缺。

当刑名老夫子把清理情况禀报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不由抚须笑道:“多亏放进了地下库房!否则,后果如何还真不敢想呢。你现在就把这些卷宗着人全部送到按院衙门去,由他们统一保管。门窗被砸毁无甚紧要,这些卷宗要是出个差错,可不得了啊!我们不能总提着心过日子啊!”

老夫子恭恭敬敬说道:“大人所言甚是,我马上就着人去办。”

老夫子下去后,曾国藩把萧孚泗传进来吩咐道:“孚泗啊,我着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萧孚泗答:“我打发了两个人暗中看着他呢,他跑不了。”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你先把他请到公堂,同时把案上的人也都请过去候着。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再过去。”

萧孚泗答应一声走出去。

发审局公堂两侧各站了五名亲兵,萧孚泗和杨时潮坐在靠近文案的两把木椅子上。两名文案坐在案前,一边喝茶,一边小声在说着什么。两面墙根处,摆放着十几件刑具。

曾国藩推门走进大堂,后面跟着两名差官:一差官的手里捧着巡抚王命,一差官的手里捧着碗热茶。

一见曾国藩进来,堂内所有人都站起来施礼。

曾国藩缓步走到公堂之上。两名差官亦步亦趋,把王命和茶小心地放到堂上后,又施礼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很随意地伸出两手示意了一下。除亲兵外,所有人都坐回原位。

曾国藩先端起茶碗喝了口热茶,把碗放下,右手按到惊堂木上,缓缓说道:“杨时潮啊,你过来,本大臣有几句话要问你。”

杨时潮起身,萧孚泗亦急忙起身;杨时潮走到堂前,萧孚泗也跟到堂前。

杨时潮奇怪地小声问一句:“萧哨长,你怎么总跟着本刺史?”

萧孚泗笑道:“卑职要不跟着您老,您老突然长出一对大翅膀飞出去,您让卑职可怎么办?”

杨时潮不理会萧孚泗,只管对着曾国藩施礼道:“下官给大人见礼。”

曾国藩一笑道:“杨时潮啊,我把你请到公堂之上,你就应该知道我要问你何事了。你把顶戴自己摘下,然后乖乖跪下。我问你什么,你要说什么,不许有隐瞒。你听清了吗?”

杨时潮施礼道:“大人说这话下官听不明白。下官的顶子是皇上家赏的,皇上家不摘,我自己不能摘,您老也无权摘。”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冷笑一声道:“杨时潮,你还敢嘴硬!本大臣若无确凿证据,岂能把你请到这里?萧孚泗,把他的顶戴摘下、官服扒掉!”

萧孚泗未及曾国藩把话说完,已经挥起一拳把杨时潮打倒在地,然后顺手摘下他的顶戴,扒下他的官服。

萧孚泗拖起杨时潮道:“你乖乖地跪下讲话。敢不老实,我扭断你的大脖子!”

曾国藩却猛地愣住。

杨时潮满嘴流血,声息皆无,分明已经咬舌自尽。

萧孚泗一见杨时潮的情形,不由大叫道:“俺下手没这么重啊!”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这与你无涉,想来是他自知死罪难逃,分明是畏罪自杀。孚泗,你派人到按院衙门把仵作请来,详细察看一下死因,然后着人拉到城外掩埋。”

曾国藩话毕走出公堂,进了签押房。

他在签押房呆坐了一会儿,正想起身去书房拿卷书来看,亲兵营什长李臣典同着一名巡抚衙门的候补道却急匆匆走了进来。

施礼毕,候补道说道:“曾大人,抚台大人请您老带着杨知州杨刺史速到巡抚衙门去一趟,说有急事相商。”

“什么?”曾国藩一愣:“老弟是说杨时潮?”

候补道小声说:“大人想来还不知道,杨刺史刚被湖北青抚台保举成四品知府,圣谕着他速赴扬州帮办粮台转运。想不到,这个杨时潮,这官升得这么快!他这回可是真发迹了。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何等千真万确!”

曾国藩用手下意识地摸了把胡子,说道:“好,本大臣知道了。老弟回去转告抚台,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候补道走后不久,曾国藩同着亲兵乘轿来到巡抚衙门。

到了签押房,与骆秉章互相礼过落座,骆秉章道:“让杨时潮也进来吧。上头刚刚赏了他四品知府衔,着他赶快到扬州大营帮办粮台转运。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啊,误了军情,您我都吃罪不起。”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件事情我正要向您老通报。杨时潮啊,他可能不能去扬州了。”

骆秉章吃一惊:“为什么?发审局和巡抚衙门都无权截留上头明谕指分的人哪!他现在可是扬州大营帮办粮台转运啊!”

曾国藩皱了皱眉道:“这些规矩我都知道。可杨时潮,他通匪呀!在岳州,他几次把军情泄露给长毛,陷我湘勇于被动。若非我早有觉醒,湘勇岂能这么顺利地回省?这个杨时潮——”

骆秉章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您莫非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凭空推断,是要死人的!何况杨时潮又非比其他人,他在京里可是有靠山的!”

曾国藩道:“您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可这个杨时潮,的确通匪呀!”

骆秉章断然道:“曾大人,如果发审局的的确确掌握了他通匪的证据,本部院赞成您马上把他缉拿严加审问。若不然,您就立即放他赶往扬州去。您是团练大臣不假,但也不能草木皆兵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抚台此言谬矣!涤生一介在籍丁忧侍郎,怎么敢儿戏王法呢?可这杨时潮,他当真去不了扬州了!他已经畏罪咬舌自尽了!”

骆秉章一听这话,忽地站起身来,不相信地问一句:“曾大人,您可不要乱开玩笑!籲门从小胆子便小,是不经吓的!”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抚台大人快快请坐。这杨时潮啊,当真已经死了!我来前,发审局的人正会同按院的仵作在查验死因。这个杨时潮啊,我大清对他不薄,他为什么还要通匪呢?”

骆秉章一屁股坐下,两眼失神,许久许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曾涤生,您可把本部院害苦了!上头追问起来,您让本部院如何回答?”

骆秉章话毕,痛苦地闭上眼睛。

曾国藩道:“抚台大人容禀,他杨时潮确实通匪呀!”

骆秉章气愤地瞪大眼睛问:“人证呢?物证呢?您什么都拿不出,还一口咬定他通匪!涤生啊,我湖南从打设立发审局,您弄死了多少人哪!一抓五十人,您审都不审全部处斩;一抓二百人,您照样审都不审全都砍头。您知不知道啊,现在天下人已经记不得曾侍郎是谁了,倒都知道湖南有个曾剃头啊!曾剃头是恶名,不是美名啊!涤生啊,您快听本部院一句话,醒醒吧!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

曾国藩蓦地眯起双眼,一字一顿说道:“骆抚台,您在说些什么?本大臣怎么越听越糊涂?请您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骆秉章一见曾国藩动了真气,只好摇了摇头道:“您也不要生气。本部院适才说的话,并无恶意。本部院是怕您被人算计呀。您听就听,不听便罢。不过本部院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杨时潮这件事,您自己去跟上头解释。设若上头追问下来,本部院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骆秉章话毕端起茶杯:“曾大人,本部院就不送了。”

曾国藩很无奈地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说道:“杨时潮通匪这件事,本大臣会跟上头解释的。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老言明:湖北已解严,长毛大股窜扰安徽、江西。江臬司已将留省楚勇调走,我已札委杨载福会同愚弟事恒在湘乡增募一营补充。”

骆秉章不耐烦的说道:“团练的事本部院不干涉。只要朝廷同意,您曾大人不要说增募一营,就是增募十营、二十营,本部院都无话说。”

曾国藩在心里暗暗长叹一声,只好步出巡抚衙门。

到了发审局,按院的仵作早已将杨时潮的死因查明,确系咬舌而死。

曾国藩让差官把杨时潮的死因卷宗放进柜里锁好,便让人铺纸研墨,开始写折子向朝廷奏明此事及杨时潮的通匪经过。

尽管曾国藩严密封锁消息,但杨时潮不明不白死在发审局大堂之上这件事,还是很快在省城传扬开来。

是日晚,曾国藩的折子刚刚发走,实授云南布政使署理湖南布政使徐有壬,气势汹汹闯进发审局签押房。

一见面,未及曾国藩起身,徐有壬已是用颤抖的右手指着曾国藩的鼻子说道:“曾涤生,您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便把杨时潮给弄死了?司里已向抚台告了假,您马上收拾一下东西,我二人今晚就动身去京城打官司!——司里已经打定主意,打不赢这场官司,司里就死在皇上的面前!”

一见徐有壬来头不好,曾国藩不由心头一跳。

曾国藩起身,吃惊地说:“徐藩台,您老如何这个样子来见本大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气成这个样子?——您有什么话,但请坐下来说。”

徐有壬凶狠地坐下,冷笑一声道:“曾大人,您到底敢不敢与司里进京去见皇上?您可是做过堂官的人,没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应该不会怕见皇上吧?”

曾国藩皱着眉头问道:“徐藩台,您老这话从何说起?您老与杨时潮到底有何渊源?您一不问事由,二不看卷宗,一进来就大吵大闹。您把发审局当成了什么所在?”

徐有壬道:“司里与杨时潮是何渊源您先不要问,司里只问您一句话:皇上让您进省城是帮同办理团练,不是让您乱杀无辜的!您如何想杀谁就杀谁?杨时潮乃朝廷命官,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三无旁证;既不向巡抚衙门通报案由,亦不向朝廷请旨,安个罪名抓起来就把他打杀了!您知不知道,杨时潮是您从巡抚衙门借过来帮办差事的,他并不是明旨分发到发审局的!发审局是个什么所在,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但并未把茶碗放下,用手举着说道:“杨时潮这件事,本大臣已向朝廷拜发折子。本大臣是不是乱杀无辜,您徐藩台说了不算,本大臣亦无有向您解释的必要。徐藩台,本大臣还有公事要办。您还有别的事吗?”

徐有壬蓦地瞪圆眼睛,大声道:“曾涤生,您敢把您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在湖南,就是抚台大人同本司讲话,也要客客气气。您不过一个在籍侍郎,竟然敢对本司如此无理!您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本司就坐在这里不动。我看您敢把本司怎样!”

曾国藩双眼一眯,大喝一声:“徐有壬,你放肆!发审局乃我湖南团练大臣办案所在,你再敢无理取闹,本大臣就敢上折参你!不错,我曾涤生现在确实仅是在籍侍郎,可你别忘了,我曾涤生现在是在为国家办事,是在为朝廷办事!”

曾国藩话锋突然一转:“徐有壬,本大臣念你有一把年纪,处处让着你,而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至今不过一省藩司,本大臣想参你,还用特意寻找理由吗?你不要忘了,曾涤生这个团练大臣,是可以专折奏事的!”

曾国藩的几句话,直把个徐有壬气得浑身乱抖、胡子乱颤。

这时,一名亲兵突然走进来,先对徐有壬施了一礼,然后对曾国藩禀道:“大人容禀,刘什长要见大人。刘什长说,您老交办的事,已经办妥帖了。”

曾国藩闻听此言,脸色明显为之一悦。

徐有壬见曾国藩面露喜色,不由一愣。

曾国藩对亲兵说道:“让刘什长把人交给萧孚泗。传本大臣的话,大堂伺候。”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笑着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您老不是想看杨时潮通匪的证据吗?请随我到大堂去见一个人。”

徐有壬用鼻子哼一声道:“见就见,哪个怕您不成?”

大堂已布置齐整,文案、站堂亲兵,无一缺少。

曾国藩进了大堂,大堂的差役都起身见礼。

曾国藩命人给徐有壬放了座,又摆了碗热茶,这才道一句:“把人犯押上堂来。”

两名亲兵很快把一人带到堂前跪倒。

你道是何人?却原来就是多次为杨时潮给太平军传递密报的水上漂。

曾国藩说道:“堂下人犯,你报上名来。你身为大清百姓,本应助官剿贼;如无其力,也应安分守己,操持你的家业。你放着良民不做,却充当长毛细作。本大臣问你,你为长毛递过几次军报?究系何人指使?你要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本大臣自会从轻发落于你。如若不然,本大臣不仅要将你当堂乱棍打死,还要灭掉你的九族。”

堂下亲兵一齐大吼:“讲!”

水上漂抬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曾剃头,你少在爷的面前装腔作势。别人看你是老虎,你在爷的眼里就是只草虾!别人怕你,爷不怕你!你能把爷怎的?”

曾国藩点头笑道:“好仗义的一条汉子!本大臣听说,岳州人送你个绰号水上漂。照此推算,你的水上功夫当是很了得了。水上漂啊,你是误入贼匪圈套,这怪不得你。但你应该迷途知返啊。你不为自己想,也应该替你的父母、兄弟,以及妻儿老小想一想。你不要以为本大臣适才是在诳骗你,你只要肯说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本大臣肯定能保全你的性命。”

水上漂哈哈大笑道:“曾剃头,你说的话,现在全湖南都没人相信。你以为,俺就能相信你?你骗鬼去吧!”

曾国藩仍不急不恼,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本大臣从不乱杀无辜,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水上漂啊,本大臣认为,你为人通风报信,肯定是生活所迫,并非心甘情愿。本大臣现在给你立一字据,你只要讲出幕后指使之人,本大臣保你活命。”

水上漂道:“俺水上漂不信你的鬼话。”

曾国藩不言语,当堂命人铺上一张公文用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曾国藩转脸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您老愿不愿意做这个中人?您老若愿意,就在下面具个名。”

曾国藩示意在旁边伺候的亲兵把字据和笔递给徐有壬。

徐有壬接过一看,见曾国藩在纸上写道:“岳州水上漂为养家糊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为粤匪奸细传递过官军情报。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在此向水上漂允诺,只要水上漂如实讲出粤匪奸细真名实姓,定当从宽发落,保全性命。”

曾国藩见徐有壬犹犹豫豫,不由道:“徐藩台,难道您老不想为无辜之人洗刷罪名吗?”

徐有壬仍在犹豫不决。

水上漂这时对徐有壬说道:“你这位老大人,俺想知道曾剃头在上面写了什么?你应该念与俺听。”

徐有壬抬头看一眼水上漂,缓缓说道:“水上漂啊,本司可以把曾大人立的字据念给你听,但你须向本司保证,不能胡说乱说,尤其不能冤枉好人。”

水上漂瞪起眼睛道:“你这位老大人真是莫名其妙。正经话俺都懒得同他讲,还要胡说乱说!你不念就算了,不要胡说乱说。”

徐有壬咳了一声,一字一顿道:“水上漂啊,按理说,本司是没有工夫给你念什么字据的。但你诬本司胡说乱说,本司偏就念给你听。本司的清名,是岂容你这等人玷污的?”

徐有壬话毕,轻咳了一声。

水上漂此时却发出一声瘆人的大笑,旋说道:“你们自己玩吧,爷要先走一步了!”

话毕,不待身边的亲兵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

曾国藩情知有异,双眼一眯,猛地便站起身来。但此时的水上漂已经一头栽倒在地,口里眼瞅着流出殷红的鲜血。

曾国藩很无奈地低语了一句:“肯定又是咬舌自尽!”

亲兵慌忙拉起水上漂看时,已然气断身亡矣。

一名亲兵向堂上施礼禀道:“禀二位大人,他已经死了。”

徐有壬脸色苍白,满面诧异,用颤抖的右手指着水上漂惊问:“他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如何便死了?你们仔细看看,别是使诈吧?”

曾国藩皱眉说道:“派人去按院衙门请仵作过来验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