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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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低调奔丧(3)

团勇先到张锐的桌前说了句什么,张锐起身,会同团勇来到轿前。

张锐对着孙义甫行了个见面礼。

团勇则边施大礼边禀道:“大人容禀,这是小人从他舱里搜出来的。还有一些东西,其他弟兄正在清点。”

话毕,团勇把包袱双手递给孙义甫。

张锐这时用手一指曾国藩说道:“大人容禀,此人要过宁乡,却不肯说出欲往何县,又不交保证银,还诈称京差。”

孙义甫望了一眼曾国藩,示意旁边的师爷把包袱接过。

见师爷欲解包袱,曾国藩忙道:“大人容禀,这是不才在京里当差时的几件衣服。”

孙义甫理也不理曾国藩,口里道:“把包袱打开。”

师爷快速地解开包袱,出现在孙义甫眼前的是一套半新的顶戴官服。顶戴为暗红色,官服是五蟒九爪,补子上绣的图形分明是锦鸡。

孙义甫一愣,狐疑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舱里如何藏有我大清的二品顶戴官服?”

曾国藩见周围的人太多,只好小声对南老三吩咐道:“你过去把实话告诉他,嘱他不要声张,以免引起别人的主意。我们要尽快离开宁乡。”

南老三便大步走到孙义甫的面前,附耳说道:“我家大少爷嘱您不要声张,他怕岸上有长毛的细作。他老便是回籍为老奶奶发丧的曾侍郎。您快发话让搜查的人离船上岸。误了我们的行程,您吃罪不起。”

孙义甫愣了愣,急忙吩咐身边的人去催搜查的人上岸。

南老三劈手从师爷的手里夺过包袱,重新系好,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曾国藩的跟前,小声说道:“大少爷,我对他说了,我们走吧。”

曾国藩望一眼孙义甫,快步向舟船走去。船家急忙跟上。搜查的人已开始陆续登上岸来。

张锐冲着孙义甫大声说道:“大人,不能放行啊!他们还没交保证银呢。”

孙义甫小声对张锐说道:“你喊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给本县惹了大祸了!——快去开张路票给本县!”

张锐吓得一愣,急忙跑到桌前顺手撕了张路票。

孙义甫接过路票,转身走进轿里。轿子飞也似地起去。

舟船离宁乡码头越来越远,曾国藩这才走到甲板上看水。

宁乡山多,水陆两路均可通达湘乡。若走陆路,须走浏阳。浏阳当时刚刚举行了一次起义,虽被清军及时镇压,但硝烟尚存,人心惶惶。曾国藩不敢不舍陆行舟。加之曾国藩随身携带了许多书籍,原拟旅途阅看;还有历年的皇家赏物、厚厚的几大本“过隙影”,自己在京师硫璃厂购买的古旧书籍、字画、古玩等,走陆路有诸多不便。

季节正当酷热,两岸的高山大岭,都被热浪包裹着,使山中的百花绿草,全部绽放出一种朦胧之美。热浪同样包裹着舟楫,船行驶在水面上,仿佛行驶在蒸气里,又仿佛行驶在山水画中,曾国藩、船家、南老三,此时都成了画中人物。此时的杂树野草,也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树绿草青,生机勃勃。果实挂满枝头,花草绽放馨香。大地盎然一片。

曾国藩擦一把头上的汗水,吸一口热浪送过来的花香,感觉通身的展畅,舒服得不行。这是曾国藩步入宦途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尽管他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赶到母亲的灵前,但对眼前的美景佳境,仍要尽情享受。这是文人的性情使然,更是一个人自我平衡的一种方法。

曾国藩触景生情,随口吟咏起居京时作过的一首律诗,以抒情怀:“抽得闲身鹤不如,高秋酒熟鞠黄初。便驱天驷识途马,归钓江乡缩项鱼。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不须更说知几早,且喜尘缘尽好除。”

一艘小帆船迎面破浪行来,看划浆人的装束,像是一艘官家用船。

曾国藩并未在意,仍沉浸在两岸的美景当中。

小帆船渐渐靠近曾国藩所乘舟楫,一位顶戴官服的人站在船头大叫:“侍郎大人慢行一步,下官孙义甫特来为您老护驾送行。”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帆船上说话的人果然是宁乡县知县孙义甫。

曾国藩忙道:“谢孙明府美意!不才是回籍丁忧,不敢叨扰地方。望明府能体谅不才难处。明府公务繁忙,还是请回吧。”

孙义甫执拗地说道:“大人高风亮节,人神共鉴!但下官却不敢遵命。就算下官不把大人送至府邸,也要送到湘乡县城。如若不然,下官岂能心安?大人前行,下官尾后护驾。”

曾国藩皱眉说道:“孙明府,粤匪正扑围省城,我湖南各州县风声鹤唳,人心不稳。宁乡山多林密,又地接省城,最是关键。当此非常之期,您岂可擅离职守?水路严防固是必要,但陆路也不可稍涉大意。不才正有一言要与明府相商,不知明府是否肯听?”

孙义甫忙道:“大人有话但请明言,下官洗耳恭听就是了。”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道:“省城有警,各县戒严,自在情理。戒严为何?为防粤匪蹿境也,亦防当地会匪、盗贼、莠民藉机生事,使百姓不得安生。但若藉戒严之机,大行扰民之事,却就不该了。孙明府身为老州县,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呀!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多说了。孙明府请回吧。”

孙义甫先着人把路票交给曾国藩,这才说道:“大人适才明谕,无异醍醐灌顶,使下官茅塞顿开。大人,您老保重,恕下官不远送了。”

孙义甫话毕,令帆船让开大路,目送着曾国藩的舟楫愈行愈远。

许久许久,孙义甫才用鼻子哼了一声,口里自语了一句:“丁忧回籍,本县不告你个骚扰地方已是开恩了,还大谈什么‘戒严’、‘扰民’的混帐话!也不臊得慌!呸!”

二十三日,船到湘乡码头,盘查竟比宁乡还严。

往来的舟楫都被拢到远离码头的岸边,船上的人并不准上岸,由当地的民团驾着小舨逐船搜查、登记。

湘乡本是湖南帮会、道门最多的县份之一,官府的敌对武装势力也最多。曾国藩从码头上张贴的布告上得知,太平军进入湖南,湘乡尽管戒严最早,但县城仍连续三次遭到“乱匪莠民”的攻打。城池虽未攻破,但影响很大。太平军围攻省城,湖南各路官军均被调到长沙固守,巡抚衙门无暇下顾。知县朱孙诒迫于无奈,只好礼请湘乡名绅、湖南名儒罗泽南、刘蓉二人,号召乡绅大户,纳资助款,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现湘乡有团民千余人,在罗、刘二人的带领下,已连续多日在境内对“乱匪莠民”进行“清剿”,甚有成效。朱孙诒心绪稍安,百姓惶惑日减。

不及曾国藩登岸,团民进入船舱,开始搜查曾国藩所乘舟船。

南老三忙迎上前道:“别搜查了,我们是回荷叶塘都白杨坪奔丧。”

曾国藩怕惊动罗泽南、刘蓉以及县衙的人,耽搁时间,故此让南老三提前声明。

团民听了这话,果然停止了搜查。一人离船登岸,其他几人则跳到旁边的一只船上例行搜查。搜查什么呢?搜查船上是否藏有枪械之类的武器,搜查船上是否藏有太平军的信物。戒严以来,湖南各县各口各路,无不如此。

船家开始帮着南老三往岸上搬运东西。这时有车、轿围过来招揽生意。南老三按着曾国藩的吩咐,雇定了一车一轿。轿子由曾国藩乘坐,南老三坐车押运东西。

东西搬运完毕,船家收了船银,和曾国藩主仆一一话别,解缆登舟,划船离开码头。

南老三开始指挥轿夫、车夫,将岸上的东西装车。望着眼前的景物和山水,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呼吸着故里的空气,抚摸着滚烫的沙地,听着再熟悉不过的乡音,曾国藩的眼睛湿润了。他背起双手,一边在岸上慢慢地踱着方步,一边回想县城从前的样子。

一位面皮白净中等身材的精壮汉子,在十几名团丁的簇拥下,快步向南老三走来。

南老三一见来人,却是认识的,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迎前一步说道:“王相公。”

来人小声问南老三:“三哥,莫非是侍郎大人回来了?路上怎么走了这么久?”

南老三小声回道:“路上不安静,我们是绕了老大一段弯路才回来的。小人怎么没有看见罗相公和刘相公?”

来人答:“恩师和刘相公去剿一股山匪,还没有回来。三哥你忙,我去拜见大人。”

南老三用手指了指曾国藩。

一匹快马很快离开码头驰往县衙。

与此同时,来人大步走到曾国藩的面前,一边施行大礼,一边口称:“晚生王錱,奉恩师和朱父母之命,特在此迎候侍郎大人。晚生给大人请安、道乏。”

跟在来人左右的人也都纷纷跪倒在地,“侍郎”、“大人”、“大少爷”、“老太爷”、“老爷”的乱叫。

曾国藩一愣,急忙用双手扶起来人,定睛看了看,说道:“您莫非就是,罗山在信里常跟我提起的王璞山?”

王錱答:“晚生正是王錱。”

曾国藩一边打量王錱一边道:“璞山,我没有想到您这么年轻!罗山与孟容如何不见?他们不是也在县里办团吗?”

王錱答:“我恩师与刘相公带勇去山里清匪,尚未归来。大人,朱父母知您老这几日归来,日夜在等着给您老接风洗尘呢。”

曾国藩点头说道:“替我谢过朱明府。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去扰朱明府了。璞山,长沙现在怎么样?打不打紧?”

王錱忙答:“朱父母早饭时收到巡抚衙门行文,长毛又向长沙增兵数万,省城防务甚是吃紧啊。所幸张抚台援兵已进入长沙,加之有左孝廉赞襄防务,粤匪虽众,倒也奈何不了长沙。但省城到底能守多久,能否守住,都属未知之数。看样子,粤匪洪逆此次扑我湖南,是势在必得呀!”

曾国藩闻听之下,脸色陡然为之一变,慌忙道:“璞山,我不能在此耽搁过久。我今日必须赶到灵前。璞山,您与朱明府之盛情,不才已心领。容不才日后相报。”

曾国藩话毕,与王錱拱手相别,快步便走到轿前。

曾国藩对南老三道:“三哥,我坐轿,你押车。我们午前一定要赶到家。”

曾国藩掀起轿帘坐进轿里,说一句:“起轿!”

王錱飞跑过来说道:“大人,朱父母还在衙门等着您老呢!您老就这样离去,恩师和刘相公回来,是要怪晚生的!”

已经坐到车上的南老三对王錱说道:“王相公,您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大少爷定的事,没人能扳过来。”

轿子和马车缓缓离开码头,直向荷叶塘方向行去。

王錱站在毒日头底下,望着愈走愈速的车、轿,突然发起呆来。

湘乡县知县朱孙诒,在衙役、民团的保护下,风风火火地赶到码头。

朱孙诒被人扶下轿子,快步走到王錱的面前,一连声地说道:“侍郎大人在哪里?侍郎大人在哪里?”

王錱猛然清醒,急忙与朱孙诒见了个礼,才道:“按着车轿行进的速度,他老应该走出县城了。”

朱孙诒一听这话,也猛然呆住。

“今春以来,粤盗益复猖獗,西尽泗镇,东极平梧,二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推寻本原,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国藩尝私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人才之不振,曾于去岁具疏略陈大指。财用、兵力二者,昨又具疏言之。兹录一通,敬尘清览,未审足下以为有补万一否?如以为可行,则他日仍当渎请也。国藩学识短浅,自以躐跻高位,不敢不悚切讲求。”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胡莲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