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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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道观遇故人(2)

曾国藩道:“道长说要取一样东西,如何又要论道?”

腌臜大人不语,顺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冲曾国藩晃了晃道:“这是贫道离开报国寺时,一真长老托贫道转给大人的书信。贫道后来再赴宝刹,哪知一真已先行一步了。贫道知大人正在府里为先慈结庐守孝,故恭候在此。若大人当真与一真前世有缘,肯定会来此与贫道会面,贫道就将老友之托完成。”话此,腌臜道人把信向前一丢:“请大人收下吧。”

不容曾国藩多想,那信已飘然飞到胸前,旋落于脚下。

曾国藩弯腰捡起信,把信从封里抽出,发现果然是一真的笔迹。

曾国藩一凛,一字一行看过去,但见写道:“吾奉佛道,敬儒道,亦遵王道;君奉王道,重儒道,亦敬神道。儒、道、佛三教,乃我中华根本也。夫胡人入主中原方二百年,所以不败,盖因重孔儒,行王道,敬神道,不废中土根本之故也。胡人悉其理,所以不败也;夷人传上帝,所以不立也。吾朽才也,君乃丈夫也。朽才安于本命,丈夫安于本国。雀之为雀,遇狂风必息翅;鹏之为鹏,逢乱世有作为。切!切!”

信没有题头,也无落款,亦无时间,想来是仓促而就。

曾国藩把信揣进怀里,忽然开口说道:“道长与一真长老是故交,虽与晚生只是擦肩之谊,但——”

腌臜道人打断曾国藩的话:“一真与贫道多次提起大人,贫道与大人神交久矣。大人至此还不肯与贫道论论道吗?难决之事,至此还不肯说出口吗?”

曾国藩一笑道:“晚生一介寒儒,又守制在家,能有什么难决之事?道长无需多想,晚生不过是偶尔经过此地而已。”

腌臜道人哈哈笑道:“大人双眉挂锁,两宇凝思,此乃犹豫不决之相也。贫道居方外苦修,刻刻讲求道法;大人在世间为宦,时时安邦平叛。一真希望大人的,不也是这些吗?”

曾国藩不再犹豫,迈步走到竹床前,手指竹床说道:“坐草榻请道长答疑解惑,实世间百年不遇之乐事。晚生三生有幸也,岂可错过!道长,您请——”

腌臜道人点一下头,忽然纵身一跳。曾国藩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细看,见那腌臜道人脸挂微笑,已然盘腿稳坐于床头。

曾国藩在心里暗赞一声:“果然好身手!”

腌臜道人这时一指床尾道:“大人请坐下讲话。”

曾国藩坐下去,沉思了一下方说道:“道长游走四方,应该听说粤匪洪逆之事。依道长看来,欲荡平此股匪徒,应从何处下手?”

腌臜道人一笑道:“兵者,卫国之器也,此古今不二法则。但经制之师腐暮之气太深,已不堪使,须从头做起。”

曾国藩点一下头:“晚生丁忧前,曾给朝廷上《议汰兵疏》。劝朝廷汰兵五万,挑留精锐严加训练,气象定然为之一新。”

腌臜道人笑问:“朝廷采纳乎?实行乎?”

曾国藩摇了摇头道:“粤匪鸱张,兵力不敷使用。晚生所陈,有悖时局,实迂腐之论也。现各省倡举团练,名为保甲护里,实为在补绿营兵之不足。”

腌臜道人不置可否:“此古来军兴成法,非胡人鲜创。”

曾国藩叹口气:“道长有所不知。营兵不堪用,团练更不堪用。此次粤匪撤省城之围,渡江西窜宁、益二县。团练未及与贼一战便闻风丧胆,哄然散尽,绅耆无不遇难。粤匪进城,先杀衙门中人及老幼,后掠精壮逼迫入伍,然后搜括银粮,船载妇女,寺庙、道观乃至古人建筑、古今图书、典籍,均视为妖孽,举火焚之,势如洪水猛兽。沿途尸体填河,生灵涂炭;书院尽毁,触目惊心!我湖南遭此浩劫,非五年不能恢复元气也。惜哉!痛哉!”

腌臜道人随口说出一句:“这是劫数,非人力所能转也。大人,您莫非当真不想把难决之事说给贫道听吗?”

曾国藩抬起头来,把腌臜道人看了又看,忽然压低声音,徐徐说道:“晚生接到一旨,命我帮同办理本省团练。晚生思来想去,久决不下,不知当不当出?晚生是丁忧在籍侍郎,结庐刚及百日。如果奉诏而出,天下读书人作何想?文武百官作何想?师友同僚门生故吏又作何想?何况,练勇非是练兵,饷粮无出,全靠自募。欲荡平粤匪,非经制之师不可。晚生半世清名毁于此,到底值不值?”

腌臜道人闭目沉思了一下道:“贫道揣测不错的话,大人奉诏,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啊。”

曾国藩应声而答:“与其留人笑柄,莫若安心守制。”

腌臜道人睁开双眼摇头说道:“大人所言,实荒谬之论也。洪逆砸孔庙、毁道观,焚书院,火洗古今图书、典籍,信夷教、传上帝。坏我中华根本,乱我大汉伦常。已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大人非比寻常之辈,乃当世伟才,声名卓著,有殄灭夷教、卫护明教之责。大人怎么忘了,您可是礼部侍郎啊!卫道责无旁贷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道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晚生丁忧前,的确是礼部侍郎,可我现在——”

腌臜道人盯了曾国藩一眼,忽然伸出手道:“大人,您还是把一真的信还给贫道吧。”

曾国藩一愣:“道长何出此言?”

腌臜道人正色道:“一真把大人比作鹏,哪知大人是只雀呀。一真说:‘朽才安于本命,丈夫安于本国’。又说:‘雀之为雀,遇狂风必息翅;鹏之为鹏,逢乱世有作为’。想一真自诩得道高僧,哪知看人竟如此走眼!请大人把信留下,回府安心为先慈去守孝吧。夷教当兴,明教当灭,想来应是天数。”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忽然对着腌臜道人深施一礼道:“一真长老遗书,将与晚生一生相伴。叨扰过久,就此别过。道长保重。”

腌臜道人闭起两眼,喃喃自语道:“贫道为我中华根本哭,为满口仁义礼智信的曾侍郎惜!”

曾国藩默默走出小舍,又来到大殿,在道君神像前驻足沉思了好一刻,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道观。

曾国藩做京官的十几年,每逢休假或升官,总爱到京城外的报国寺去住几天。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籍隶湖南,与曾国藩同省不同县,两个人很谈得来,是忘年莫逆之交。曾国藩手里的《挺经》一书,便系一真所传。在报国寺,曾国藩多次与这位腌臜老道相遇,既没谈过话,也无交情。曾国藩居京期间,虽多次到报国寺小住,但始终不知这腌臜道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一真也从未提起过。

离村口尚有几百步远,曾国藩便看到有十几人正站在那里张望。到了近前,曾国藩才看清楚,那十几位张望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几名弟弟和府里的几名下人。

曽国潢一见曾国藩,当先便说道:“哥,您这是去哪儿了?也不跟个人。爹都急坏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一言不发,马上加快脚步往府里走。

曾麟书正带着几名下人在院子里转悠,一见曾国潢等人簇拥着曾国藩平安归来,曾麟书慌忙迎上前一步,口里嗔怪道:“宽一,你以后拜客,一定要带上个人。这里现在不安静啊!”

曾国藩忙道:“儿子只是到村边走了走。爹,这里风大,儿子扶您进屋歇着。”

曾麟书边走边道:“家里人都等着你回来用饭呢。”

饭后,曾国藩又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一边品茗,一边又拿出一真的书信看起来。

而就在这时,江忠源会同江忠济所添募的新勇,将晏仲武义军团团包围,旋发起攻击。战至夜半,晏部小半被歼,大半请降,晏仲武本人战死。巴陵复归平静。

讵料,江忠源统帅新旧楚勇回返长沙之时,正是太平军攻占汉阳府城之期。

得知汉阳被太平军攻取,徐广缙不敢耽延,当即点起本部人马,急如星火地赶往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也急忙与湖北提督双福会在一处,连日部署武昌防守事宜。

徐广缙心里异常清楚,若武昌有失,他便是第二个赛尚阿;常大淳兵单,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征集到的民船又尽失,他对能否守住省城缺乏应有的信心。徐广缙决定提军增援武昌。

咸丰二年十二月四日(公元1853年1月12日),太平军攻占湖北省城武昌。守城清军一半战死,一半逃生。湖北巡抚常大淳以下各官,湖北提督双福等武职大员,悉被杀死。逃出城外的皆是游击以下武将。

湖广总督徐广缙督军刚刚行至半路,接报之下,登时手足无措,汗流满面,脖子开始一阵阵发凉、发麻;尾追在太平军后面的向荣、和春各路官军,得知武昌失守的消息后,也不敢怠慢,连夜提军向武昌靠拢,做出围歼的态势。

徐广缙心里异常清楚,武昌失守,湖北根本已经动摇,他这个湖广总督,是不可能再做下去了。向荣、和春二人冒死围向武昌,不过是打给朝廷看的一招花拳而已。

说起来,这徐广缙也并非等闲人物。

徐广缙是河南鹿邑人,字仲升,又字靖侯。嘉庆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都察院监察御史、陕西榆林知府、福建按察使、顺天府尹、四川布政使、广东巡抚,擢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咸丰二年初,奉命赴广西会办军务。太平军进入湖南围攻长沙,他则率军驻衡州迁延观望。

左宗棠得到武昌失守的确报后,急向张亮基建议派兵驻防岳州,卡住太平军二犯湖南的这个水上要道。张亮基不敢迟疑,当日就饬命提标两营会同抚标三营,驰赴岳州镇守。

恰在这时,郭嵩焘到长沙访友来拜访张亮基。张亮基于是又着郭嵩焘转请曾国藩,迅速到省,会商省城防守大计。郭嵩焘见事情紧急,未敢推脱,当日即辞别张亮基,火速赶往湘乡。

武昌失守的消息传进京师,大清国举国震动。

咸丰皇帝懵了,各主事王大臣们也懵了。

“然鄙意以为,壮勇贵精而不贵多,设局宜合而不宜分。湘潭、宁乡两县各交界之所,不必另立练局。但在城内立一总局,两处多设探报。贼至则风雨疾驱,仍可御于境上。城内总局人数亦不必多,但得敢死之士四百人,则固可以一战。要须简择精严,临阵不至兽骇鸟散,则虽少亦决其有济。”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刘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