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家
斌弟,我们刚刚进入幸福的大门不久,祸也随着降临了。我到你家,还没有过上一个月,我那个表姐就起不良之心了……他们把东西都拉光了。嗳,难啊!要不是妈妈偷偷给我们点钱,我们就连个吃饭锅都没有啊!想来令人寒心,令人发指。
通过这件事,我又进一步认清了她——我的表姐,这个人面兽心的坏女人。她比牛郎的嫂子还坏呀。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你那年要“远走高飞”的原因。
哦,是呵!
难肠的很呵!谁让你的心那么好呢?他心里这样说着,靠在了椅背上。一眨眼,所谓“分家”的情景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啊!刘亮出狱回家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知从哪里又倒了好多银元,从香港换来了几十沓人民币。一天,他给了刘斌一百元钱。刘斌不要,他硬塞到了弟弟的手里。
这一下糟了,他嫂嫂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天,什么“不要脸”了,又是什么“狗眼比尿洗了的还亮”了,还有什么“自己没本事,有啥脸皮要人的钱”了,等等。
刘斌实在忍不住了,他准备出去把钱掼在她脸上,是兰花拦住了他说:“冒失鬼样子,等我去给她。”
她拿着钱走到了双手叉腰的嫂嫂眼前,细声细气但又很坚决地说:“你要用钱,就言传。为啥非要骂人呢?拿着吧,反正我们也用不着。”
嫂嫂愣住了,停了一下,她抓过钱红着脸逃进了屋。刘亮实在有点看不惯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钱都给我!”
她见刘亮火了,气也不打一处来:“地里、家里的哪样活不是我干?你个没良心的,死在外面,哪知家里的情况。他们早上睡到日头爬上了墙头才起身。白日,婆姨汉子到城里胡逛。啥活都不干,凭什么给他钱?”
几句话,把刘亮说哑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爱听女人的。女人一席谎言,他自然信服了。
晚上,女人对刘亮说:“盖房子吧,庄基也批下了,木头也买好了。先把新庄子打起来,盖好房子就行了。这里的旧房子到下年再拆吧,也好缓口气儿。”
半月后,一院新崭崭、齐刷刷的房子修起来了。这期间,刘斌一天也没休息过,累黑了脸,磨厚了手。旧院子里,几十号人的饭都由兰花一人做。白天,她钻进蒸笼一样的厨房里,晚上还要抽空给公公打针(刘斌父亲在女儿家养病,回来不久)。晚上,别人都休息了,她还得蒸第二天的馍馍。是累了点,可新房子总算盖起来了吧。等下年再受点苦,就能住上新房子了。这样一想,也就觉着心满意足了。
刘亮两口子呢,恰恰和他们相反。男人披件黑呢子衣裳走出走进,或者到供销社买条烟、打斤酒。整个半月,他连一天活都没干过。女人呢,说是病了,住了半月娘家。
等到房子盖好了,刘亮女人说是病好了,摆动着肥滚滚的身躯回来了。刚一进门,就发现兰花在洗着刘亮的衣服。她吃了一惊,自己的男人要是和她通了可就坏了,那几个钱就轮不着自己花了。
不过,她很聪明。很快,一条一箭双雕的诡计就在她心里拟好了。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到了兰花跟前说:“哟,妹子呀!在洗衣裳吗……嗯,我来了。正好我这条裤子也该洗了。”说着,她从腿上脱下一条灰纤维裤子,朝洗盆里一扔,正好落在刘亮的衣服上。瞬间,一盆清水变浑了。
中午,刘斌收工回来了。他发现睡房门前面的柱子上挂着条裤子时,生气了。以往,嫂子常在这里晾她的裤子。父亲,又常在这里劈柴(这地方的习惯是,女人的裤子不能在院子里晾,况且,还晾在老人劈柴的地方。)为这事,他父亲没少生过气。现在,兰花又这样干,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不知道,这条裤子仍然是嫂嫂挂在这里的)
因此,门帘子一揭,他就怪她道:“你也太不像话了,不能把裤子晾在后墙里去吗?”
正在做针线的兰花见他这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吭声。这样一来,他真的发火了:“还不快给我取下来!”
“取啥?”她更糊涂了。
这时候,嫂嫂进来了,她扯大嗓门,连房皮子也震得嗡嗡响:“你们嚷什么?不就洗了个衣裳么!”
说完,一掉头走了。
来到自己睡的屋,她气冲冲地对刘亮说:“听听!听听!这还了得?”
“啥?”
“人家的媳妇给你洗了衣裳了,就说是你和兰花勾勾搭搭的不干净。这会儿正打架呢!我去拉开了。”
“什么?”他火了,“我不把他的腿子敲折才怪了!”
她见“火”点起来了,暗暗一喜,便进厨房吃午饭去了。
刘亮一脚踢开了刘斌的门,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刘斌拉到了书房。他当着炕上的父亲还有地上给老人煎药的兰花的面,“啪!啪!”在弟弟脸上来了个左右开花!
刘斌受了这不白之冤,自然很生气,也对准刘亮的胸脯就是两拳……兰花忙把丈夫拉了出去。老父亲也下炕来抱住了发怒的大儿子:“贼!你把我打死吧!刘斌哪点不好?这一月,打庄盖房,你干了几下?”
刘亮一脚踢开了老父亲,抓起桌子上一个空酒瓶就要去跟刘斌对打。
兰花威严地看着他:“把爹爹快扶起来!”
刘亮一怔。
“好呵!”刘亮“啪”一下打碎了酒瓶子,“你们都欺负我!我走!”说完,冲出了屋门。
兰花把倒在地上呻吟的老父扶了起来,打去了他身上的土:“爹爹,别管他们,也不要生气,好好躺着吧。”
老人睡好后,她端来了晾好的药。……
不一会儿,刘亮喊来了五六个半大小伙子。“乒哩乓啷”、两口子装车,半大娃子们拉……粮食、白面、小米、锅、碗、刀、箱子、柜、桌子……拉了整整一个下午,所有财产拉去了十有八九。
兰花苦苦劝着有病的爹:“让他们拉吧,你去也顶不了用呵!”
“孩子,人家是早就想好了的!都……都拉光了,你们怎……怎么办啊!”
“爹爹”,兰花安慰老人道,“只要有了人,什么都会有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望着像女儿一样的媳妇,呜呜地哭了起来。兰花急了,苦苦地劝着。
下午收工回来的刘斌看着空荡荡的家,着实吃了一惊:“东西都哪里去了。”
“让人家拉到新庄子里去了。”
“他凭什么这样!”
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说:“我不放过,他们!”说完,拿起一把斧子就要去格斗,被兰花一把拉住了。
十六、苦尽甘来
斌弟,俗话说,苦尽甘来。忍受了半年苦,但我们的心是甜的。不久,你的长篇小说就出版了,接着你有了工作。当时,我们是多么高兴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当你拿着两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我的家庭》时,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为此,上级还奖励给了你一千多元钱(当时没有稿费)。转眼间,我们变得很富有了。
就在你参加工作的那一天,你哥又被抓走了。他们的东西(包括抢去的东西)也被没收了。一天,我瞒着你给了狠心的表姐一百元钱。……嗳,我这个人呀!心就是这样软。当时,我担心你责怪我。可你知道了这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心狠呢?看着人家那么可怜,就连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没有,你能忍心看人家流泪吗?我,真被她的眼泪征服了啊!后来,她又主动找我认了错,我没有说什么。人吗,总是和人活,生活才变得很有意义。不然,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再不啰嗦了,也别往下看了,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好吧,我的兰花姐!我听你的。
他仍然铺开了那沓稿纸,拧开钢笔写了起来。
十七、夫妻山的传说(五)
在吉山深处的另一个洞口,他们被刘家护卫队的人发现了。
两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牛娃说:“不好了,他们从那面的洞口里进来了。”
刘巧儿把所有的侍女叫到了跟前说:“你们快跑吧,不然,被他们抓住也活不成。如果能跑脱,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可是,金良和玉良她们只是在往地上洒着泪水,双脚却一动也不动。
他俩的双眼又湿润了,怎么说呢?他们不也是同样舍不得离开她们吗?
“去吧!”牛娃对大家说,“你们的心意我们知道。可不走,谁也跑不脱啊!”
“是呵!你们快走吧!”
刘巧儿见她们还是不走,便对玉良说:“玉良,你带个头吧!”
玉良一下跪倒在他们面前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她被巧儿拉起来了。
“姐姐。”玉良对金良说,“你可要好好照看姑娘啊!”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紧接着,侍女们都洒泪钻出了洞口。最后,钻出洞口的是他们俩,还有抱着小山洞的金良。
“金良,从这里走!”她发现前面的两个侍女被护卫队的人捉住了,便让牛娃快放箭救她们。牛娃答应着把刘巧儿和金良护送上了北面的坡,然后放箭射死了几个护卫队员,那两个侍女终于逃脱了。
糟糕!北山的脚下都是护卫队的人。他们慌不择路,往东一拐,爬上了山崖。没有正路了,刘巧儿在前,牛娃护着金良和小山洞在后。他们一手抓着石缝里长出来的皂角条子,慢慢地朝东南方向移动。“砰!”金良手里的条子断了,牛娃刚要抓她肩上的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刘巧儿惊叫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牛娃也跳下来了。
他们望着草坡就地一滚,骨碌碌滚到了山脚下。但是,小山洞已经在金良的怀里咽气了。金良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俩没有哭,只是用上牙咬破了下嘴唇。
当他们刚刚埋葬了小山洞,刘家护卫队的人已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牛娃沉着地放箭,一个个护卫队员死在了他们的四周。
但是,毕竟他的箭有限,很快,箭放完了……
护卫队见牛娃没了箭,蚂蟥一般围了上来……
心急如火,写也写不下去了,干脆不写了。他又拿起了那封信。
十八、母亲的心
斌弟,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你会变,而且,变得让我伤透了心。
1976年8月19日,我收到了你写来的和我断绝夫妻关系的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封信是文化馆的那个打字员写的)。我气得要发疯了,怪我瞎了眼,跟上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男人。一气之下,我和你离婚了。离婚后,我死过三次,都没有死成。我终于活下来了。嗳,那些日子,可真不易啊!
他看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责怪自己:“该死的我,当时怎么那么糊涂啊……”
……离婚后的那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父亲挑衅般的语言,三舅讥笑的神色,全村社员刀子一样的眼光……她觉着自己已经活够了。
“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自己是一个被丈夫不要了的女人。”
她哭着,头碰破了,双眼哭肿了。苍天啊!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落到我的头上呢?死,只有死,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临死前,她想了好多,想自己充满磨难的一生,饱含泪水的一生。
……她闭上眼睛时,又看到了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干爹捋着一寸长的山羊胡子笑:“哼!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能有今日?”
瘦得像干柴的三舅在笑:“看看!这就是你跟刘斌的下场!”
父亲嘴衔着烟斗,慢腾腾地说:“这个刘斌呀,能得屙不下屎来了,现在怎么样?……”
“啊!”她惊叫了一声,大哭了起来:“刘斌啊!你害得我好苦啊!”哭了一阵后,就把头伸进了早已拴好的绳索里面。就在她踢开凳子的一刹那,妈妈急忙忙赶来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女儿的双腿:“兰花呀!你让我怎么活啊?”老人哭了。
她心一软,取开了绳头,“啪!”的一声,身体重重地掼在了地上。妈妈忙扶起了她,她一头扎在妈妈怀里大哭:“妈妈呀!我……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呵?”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后,左邻右舍赶来了,她们劝住了这对母女……
日子过得真慢啊!好不容易熬到了9月11日,她含着泪给冬生过了个生日。就在这天傍晚,王天仁从城里带来了刘斌的消息:他和文化馆一个叫马彩霞的姑娘订婚了,新房都准备好了,9月20号就要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的一丁点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她绝望了,又一次想到了死。
她悄悄地翻起身来,点着了灯。妈妈睡得很死,孩子也睡得很香。她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又亲,这张小小的脸不就和狠心的他一模一样吗?她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掉到了孩子的脸上。大概是妈妈的眼泪很烫吧,小冬生蠕动了几下,又睡着了。
她最后一次亲了亲孩子后,毅然走出了屋门。
孩子突然大声地哭了。
啊!狠心的妈妈呀,孩子啥也不懂啊!这尖尖的哭声揪住了妈妈的心。她的心碎了。一颗母亲的心动了,孩子没罪,应该把他抚养成人……
十九、新郎官变成了囚犯
斌弟,就在我下决心活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你被抓的消息。当时,我可真有点儿幸灾乐祸。可是看到你被判处十五年徒刑的布告时,我惊呆了。那个马彩霞,会不会继续照顾你呢?我的心酸了,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我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决定看一下你。你看到我时,着实吃了一惊。说实话,你虽然把我抛弃了,但我总不能看着你没人管呀!所以,我又对你承担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他放下了手中的信,双手在后脑勺上一抱,似乎没有感到心酸,但眼泪却像一根根银线把腿与面颊的空间缝起来了……
从1975年9月到文化馆,转眼之间快一年了。
这是1976年的8月上旬。
晚上,隔壁的打字员小马突然敲响了他的门。
“快看!我的点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