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部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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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部女神(3)

“二拜高堂!”话音刚落,公公婆婆被请到了正堂坐下。她和他向二位老人叩头,叫“爹妈”,尤其是新娘要当众叫得响亮,公公婆婆也要当众应得响亮。然后,公婆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包递到她的手里。

“夫妻对拜!……”

“给亲友端礼!”主婚人照单读着五斤娃哥嫂、堂哥嫂、叔叔婶娘、舅父母、姑父母诸亲的名字,马莲花双手用木盘端着一双双绣花鞋和袜溜跟子,凡接受端礼的人都用红纸包十几个或三五个麻钱不等,投进木盘里,表示感谢和祝福……

晚上,庄邻前来闹新房。说是新房屋里三天没大小,除了五斤娃的堂兄弟们,还有岁数轻一点的叔辈们。闹房的节目很多,一是鸽娃子噙柴,用纸把烟叶卷个喇叭筒,然后让新娘把喇叭烟的中间用嘴叼住,闹房者从一头往嘴里噙烟,趁机在新娘的脸上蹭一下,说几句下流话……这个节目就折腾了马莲花小半夜,还有什么蜘蛛吊线、烟洞招手、阿伯子爬灰等等……

送走闹新房的人后,已经是三更天了。

五斤娃拉开了被子说:“莲花,你乏了,早点睡吧。”

她说:“五斤哥,我冷,把你的被子给我压上吧。”

五斤娃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她说:“五斤哥,你也钻进来吧,我冷得了不得……”

她被冻醒时,早上的太阳已经在东边沙漠的尽头升起来了,又红又大。为了驱赶寒冷,她准备起来赶路。

可沙山下有个黑影,她仔细一看,是一只黄褐色的老狼,她吓了一跳。老狼也发现了人,吓得掉头便跑,可是前爪上套着个夹子,跳了两下就跳不动了,转过身来看马莲花。

她惊恐之中,看到了老狼身下的一摊血迹,饥饿感又一次传遍了全身。仔细一瞅,原来老狼的一条后腿是半截子,那血就是从断腿上流下来的。她一阵兴奋,求生的欲望使她心中萌生了杀死老狼饱餐一顿的念头,能喝一肚子狼血也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怎么靠近它呢?狼会咬人,也会吃人的。

她用手抓起沙子想迷住狼眼,狼跳了一下,还是跳不出那个小沙窝,只好转过身来看着她,发出阵阵哀叫。

她想,这东西被猎人打掉了一条腿,前腿又被夹子夹着,现在也是很饿了,自己要是冒冒失失下去,用刀子杀不了它,还会被它吃掉的。这时候,她脚下的沙子溜下去了一些,一直滑到了狼的爪子下。她灵机一动,想到用沙子埋住它,再下去杀死它!

主意一定,她就使劲往下蹬沙子,那沙子刷刷刷地往下滑,埋住了狼的爪子,狼又跳了出来。她又用身体推了一片沙子下去,那一大堆沙子埋住了狼的后半截身子,这下老狼动不了了。她继续用身体往下推沙,一会儿工夫,沙子就埋住了老狼脖子以下的身子。

她滑了下去,双手握着刀子朝老狼逼去,老狼大张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对准狼的脖子使劲捅了进去,血哧哧哧冒了出来,她双手捏住了老狼张开的嘴巴,用嘴对着刀口一口一口地吸,狼血从她喉管咕噜咕噜进了肚子。她用嘴把刀子拔了出来,又继续对准狼的脖子狠吸,那血热乎乎的,又腥又咸。她不停地吸,不停地喝,直到吸不出来了,才抬起了头。

这才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猎人,他头戴毡帽,身穿狐皮短袄,脚穿牛鼻子鞋,麦草从鞋帮里冒出来了几根,光着的脚脖子被磨得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一枝猎枪。

老猎人望着满脸满身血迹的马莲花,大声问:“你是人,还是鬼?”

她说:“大爷,我是人。”

老猎人把猎枪拄到了沙地上继续问:“是人?还是个女人,……敢到这哒来,敢杀狼喝血?”

“大爷,我从凉州来,要到新疆去,我男的在那里当兵吃粮。”

老猎人说:“别胡说!一个女娃儿家,说出话来没高没低,凉州到这里有多远,你晓得吗?就凭你,能跑到这里来?”

“大爷,”她从包袱里抖出磨通了鞋底、血迹斑斑的绣花鞋说,“你看,我就是从凉州来的。”

老猎人走过来,看了看她的小脚上裹着的渗出血迹的脏布,这才相信了也感动了,他说:“这娃娃,是个了不得的烈女子。从凉州跑到这里来,真正不得了,不得了!……这老狼吃了我的两夹,大夹夹断了腿,小夹子给带跑了,我是来撵这畜生的。你怎么走进沙漠了?娃娃呀,你命大福大造化大,你要不进沙漠,早让戈壁滩上的狼吃了。……娃娃,新疆还远得没式样呢,你还是回凉州去吧。”

马莲花喝了狼血后,精神气正足,一听老猎人的话,难过极了。她唱道:

唐汪川有个船哩,

牛行山有个洞哩;

远路上有我的扯心人哩,

家里有我的啥哩?

老猎人感动地说:“娃娃,你别伤心,不回去也罢,我送你一程。这里的狼可不少……好些没经验的独行客,就让狼吃了。”

她问:“怎么才能不被狼吃掉呢?”

老人说:“这些人不知道狼搭肩膀的事,正走着,狼就从后面把两个前爪搭到了人的肩上,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回头看,一回头,狼就咬你的脖子。你不回头看,狼是硬脖子,一时三刻还吃不了人……”

老人说着,把死狼拉出来,取下夹子装在身后的褡裢里,又三下五除二把狼皮也剥了下来。他砍下四条狼腿说:“娃娃,这些肉够你吃一阵子了吧?我们拿上它。我送你出沙漠,到狼少的地方你就一个走吧。这些肋巴肉,我们找点柴,烧熟了吃。”

“能行。”马莲花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头巾来,把狼腿包好提在手里。她说:“大爷,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哩!”

“谢?”老人拾掇好东西走着说,“你一个女娃儿家,都敢往新疆走,我就不能送送你?”

老猎人带着马莲花朝偏西方向走着。走过了一片大沙漠,在戈壁滩与沙漠交界的地方,老人站住了,他说:“娃呀,有经验的行路人,在沙漠里渴了饿了就会找锁阳吃。锁阳不多见,可能找见。我们拾些柴火架起来,你烧肉,我去找锁阳来吃。”

马莲花的双脚又疼起来了,钻心地疼,本来想缓一下再走,听到锁阳,她的精神又来了,她说:“大爷,让我也去吧,你教我怎么挖锁阳。”

老人把狼皮狼肉诸物放了下来,说:“好吧,你把东西放下来。”

老人领着她在沙漠与戈壁接壤处有红柳的地方仔细地瞅着。

“你看。”老人拉莲花蹲下,指着沙子说,“这沙子上有什么名堂?”

她说:“小红芽,好像有什么草要长出来了。”

老人说:“是的,是锁阳要出来了。你往下挖,锁阳就挖出来了。”

她按老人的指点挖,果然,有红红的锁阳出现了,问:“大爷,这就是锁阳?”

老人说:“是锁阳,再挖,深里挖。”

马莲花继续挖,不一会儿,挖出了一根红褐色、样子像胡萝卜一样的东西来。老人说:“这就是完整的锁阳。”

莲花惊喜地说:“唉哟!这么大!”

老人说:“擦掉沙子,吃吃看,好吃不?”

她擦去了锁阳上的沙,一折两半,把一半给了老人,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她说:“大爷,涩涩的水气大得很,好吃极了。……大爷,你真是能得很……”

老人说:“这里再挖不出来了,有时碰好了,还不止一根呢!走吧,我们去烤狼肉吃。把狼腿也烧熟了,路上好吃。”

老少两人用石头架起了狼肉,用柴火烤着。他们说着话,不时地翻着狼肉。不一会儿,香气四溢,狼肉烤熟了。他们说笑着吃了起来。

……

老人又送了她一程,到了狼迹很少的地方说:“姑娘,走过这片戈壁,就到红柳园了。你一个人走吧。”

马莲花双膝跪倒,给老人磕了个头说:“谢谢大爷……”

与老猎人分手后,马莲花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老人了,才快步走了起来。她心里说,到红柳园就有人烟了,就能找见洋杆子看见洋线线了,就离五斤哥不远了……

又是日头爷当头的时候,她走累了。脚下是滚滚的黄沙,真正是嗓子冒烟脸上冒火。她朝一丛红柳走去,红柳枝上挂着几个小小的绿叶儿,她想起这绿叶儿有水分哩,就揪着吃,揪完了绿叶儿就找锁阳。找了半天,在沙面上发现了一点红尖儿。她喜出望外,这不是锁阳还是啥?这芽儿都长出这么高了。她用手扒,一会儿就扒出了一根又大又粗的锁阳来。老人说过,碰好了还能挖出好多呢!她又在周围乱挖,但始终没有找出第二根锁阳来。她吃着涩中带甜、水分饱满的锁阳开心极了,五斤哥,我能找到锁阳了!再有多大的沙漠也难不住我了。这都是猎人老大爷教会我的……

她朝老人离去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响头说:“老大爷,等我找见五斤哥回来,我一定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她还没有走到红柳园。

她继续在沙漠边上走着,忽然一阵凉风吹过,舒服极了。她朝前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西北边天上一团黑云铺天盖地而来,这肯定是大风来了。她吓傻了,这么大的风到来,她会被沙子埋住的。不行,得想办法。老猎人说过,沙漠里遇上风要往高处走,千万不能在低处躲。

她鼓起勇气没命地往西边最高的一个沙疙瘩上跑去。跑上沙丘时,风沙也到了。她暗暗在心里说,真是老天有眼呀。风越刮越大,沙子打在脸上生疼。沙子埋住了她的脚,她不停地拔脚,站高,再抬脚,再站高。一会儿工夫,沙丘下的凹洼就被沙子填平了。她感到没力气了,风沙硬是把她往沙丘下推。她的身体开始朝风沙刮的方向倾斜了,她咬牙把身体平衡到了最佳状态,还把包袱死死地搂在怀里。包袱不能让风吹走,包袱没有了,鞋也就没有了,里面还有狼肉呢!这些东西没有了,怎么往新疆走,怎么去找五斤哥?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脚也抬不动了,但沙子还在一层一层地增高,沙子埋住了她的脚,埋住了她的小腿……她的身子仍然迎风站着,不让风吹倒。赶到沙子快埋到大腿的时候,她双手扑倒在沙上,闭着双眼任风沙往头上刮。别无他法,只有等死了!这时,仿佛五斤哥的声音又出现了:“你等着,我要用八抬大轿来娶你哩!”她喃喃地说:“五斤哥呀,我今生……今……世是坐不上你……娶我的八抬……大轿了……来世……来世吧……”

沙漠的天气也日怪得很,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马莲花睁开眼睛才知道风沙住了,她抖抖身上的沙子,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包袱还在胳膊上挽着。五斤哥呀,我今天没有让沙子埋掉,没有把尸骨埋在沙窝窝里,这是老天在保佑。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这样想着,觉着身上有了一点点劲,可是双腿埋得太深,说啥也拔不出来。她就用手挖,挖了半天才挖出了膝盖,试试还是拔不出腿来。她就继续挖,手指上的皮磨破了,出血了,她不管,还是不停地挖。她终于从沙里把双腿拔了出来,两只鞋也被埋在沙里了……

她光着脚往西北方向爬了一段,顺势滚到了沙丘下面。缓了一会儿,她才取出一双新鞋穿上站了起来,艰难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肚子饿了,她就从包袱里掏出狼肉吃了起来。一块狼肉下肚后,她觉着渴得难受,看看朦朦胧胧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天上。她渴极了,如果能找到锁阳就好了。可是,眼前的沙漠与戈壁上,连一片绿绿的红柳叶子都未找见,哪里会有锁阳呢。她咂咂没有一点水分的舌头,用手摸摸嘴唇上的一层血泡,唱起了花儿:

沙子刮成个大山了,

路也刮成个滩了;

……

她恍恍惚惚往前走着,沙漠被她彻底丢在了身后,眼前是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滩。正走着,忽然看到脚下扣着半个大西瓜。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蹲下来仔细瞅,还用手摸,不错,是半个黑黑的、亮亮的、圆圆的大西瓜扣在沙子上。她爬下来把脸贴在了西瓜上,西瓜皮虽热乎乎的可心里像是凉了许多。她一把抱起西瓜来,原来是没有瓜瓤的半个西瓜皮。她想起来了,老猎人说过,沙漠上的人走路,吃完西瓜后把瓜皮扣在沙上,里面的水分十天半月也不干,过路人要是渴了,瓜皮能解渴呢!她想,一定是前面过去人了……

她用袖子把西瓜皮上的沙子擦掉,大吃了起来。西瓜皮比起沙漠里的锁阳来,那水气、那甜是无法相比的。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瓜皮的一半,并把另一半小心地放进了包袱,等到下次渴了再吃。这时候,她浑身都是劲,不渴了也不饿了,天也凉下来了……

她正走着,忽然感到有人把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顿时,吓得她毛骨悚然,她知道天快黑了,在这戈壁滩上是不会有人的,即使是人也绝不会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的。老猎人说过,当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在戈壁上走路碰到人要先搭话,不准动手。要是把手搭在了人家肩上,被杀死了也是不会偿命的。她想,身后肯定是一条狼,可千万别回头,一回头狼就会咬你的脖子。她的心吓得嗵嗵嗵直跳,她镇静了一下,心想,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从包袱里取出了刀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狼肚子捅去。狼惨叫一声倒下了。她回过头又一刀插进了狼脖子,直到连刀把也捅进去了狼才被捅死。狼死了,她也像面条一样,瘫倒在了一边。

“队长,给我们唱一段花儿吧。”一名骑兵说。

五斤娃说:“这尕娃还日鬼得很,想听个花儿?想媳妇了……旅长进防空洞了,要是哈萨(苏联红军)的飞机来了,怎么办?”

那骑兵说:“唱一段吧,队长。我看着天空,别说飞机,蚊子飞来,我也知道。”

五斤娃笑了:“能行,我就给你吼一段。”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好不过十三省的凉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甜不过尕妹妹的舌头。

“好!唱得好!”骑七旅韩旅长从防空洞里出来了,他说,“日奶奶的,再唱一个给本旅长听听。”

五斤娃不识好歹,就又唱了起来:

雪花花落在个石头上,

冰碴碴冻在个水上;

……

韩旅长未等五斤娃把“花儿”唱完,就打断了他:“日奶奶的,大敌当前,你是本旅长的警卫队长,不好好当警卫,唱什么花儿,来人!给我拉下去打二十马鞭!”

旅长的命令谁敢不执行,再加上五斤平时脾气不好,在当执法队长时得罪了不少手下,现在正是他们报仇的好时候。几个执法队员如狼似虎地把五斤强行按倒,用马鞭狠狠地打,打完了二十鞭,五斤娃背上、屁股上的血从衣裤上渗了出来。但是五斤忍着疼,一声未吭……

晚上睡觉前,韩旅长又来到五斤的住处,问道:“还疼吗?”

五斤站起来一个立正说:“不疼!”

韩旅长把一瓶药酒递到了他手里说:“坐下,睡觉时喝上点,这东西消炎止疼,灵验着呢。日奶奶的,本旅长晌午心里窝火,气出到你身上了,别往心里去。”

五斤见旅长这么诚恳,感动地说:“旅长,我不计较,是我不好……哎,旅长,你想啥呢?……是共……”

韩旅长忙打断他的话说:“你,你睡吧。”说完拍拍五斤的肩头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马莲花就要走完口里的路了,前面是星星峡,过了这道关口,就到口外新疆的地界了。她好高兴呀,她找到了洋杆杆、洋线线,心想,现在离五斤哥是越来越近了。

她一瘸一拐地在一条黄土飞扬的路边上走着,忽然发现前面路上停着几十辆装满麻袋的大汽车,车下是穿黄军衣的兵。她想也许就是五斤当兵的队伍,就上前向一个站岗的哨兵问,果然是马步芳骑五军军部军需处的一个车队,要从青海运军粮到新疆去。

马莲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问:“你们的长官在哪哒?我想求他,让我搭你们的车去新疆。”

一士兵指着一辆吉普车,朝那边努努嘴说:“副队长在那哒,你自个去找吧。”

副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他看都未看一眼马莲花就说:“去去去,走开!”

“长官,我大老远的从凉州来,你行行好,把我拉上吧。”马莲花央求道。

麻子副队长掉头一看,眼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张麻脸立刻堆下笑来:“哦,就拉上吧。哦,……请上车。”麻子副队长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莲花以为碰上了好人,就坐上了吉普车,麻子副队长也上车坐在了司机旁边,尔后命令司机开车。司机发动车按麻子副队长的指挥,向东将车子开进了沙漠深处。

马莲花觉谋着不大对劲,忙喊着:“站住!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