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纪的王东山,居然对异性女孩产生了好感。他有时甚至想,在教室的一角有一间隐行的小房子那该多好呀!如果有这样一间小房子,他一定会把王小全弄进房子里。至于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干什么,他心中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知道,漂亮的女孩应该属于他,不该属于唐学强。
一
唐学强的养父唐卫中出生在兰河市一个叫唐家堡的村子里。
唐家堡村在山里边。这里虽然不是山大沟深,可山路难行,没有一条能开进去小轿车的像样的路。虽然不是特别穷困,但教育落后,至今还没有一所正儿八经的学校。
唐家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唐,可是,这些唐姓人并不是一个家族。坡沟以北的唐家,是本地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坡沟以南的唐姓,全是外来户。这些外来户在兵荒马乱期间,从外地跑来避难,久而久之,就成了唐家堡人。那时候唐家堡的家,由秀才唐卫中的父亲唐老二掌管。唐老二面对几十口子前来逃难的外地人说,一个条件,到了唐家堡,就改姓唐,答应了,就到坡沟南去安家去,不答应,就到别处去吧。……
虽然坡沟南北都姓唐,但是,由于不是一个家族,若干年后,在地户、外来户互相通婚,全成了亲戚。
1956年,政府曾在这里建过小学,名为小学,实际上是村上牵头,乡亲们自力更生、自己动手盖起来的一大间土房子。政府派来了一个姓孟的老师,村上还派在地户秀才唐五子协助孟老师的工作。唐家堡小学月头上办起来,到月尾巴上就散伙了。孟老师长叹了一口气,扔下一路的无可奈何到县城里继续教书育人去了。秀才唐五子流着泪送走了孟老师,把买来还没有升起的国旗存在了箱子底。
秀才唐五子说:“唐家堡没救了,唐家堡没指望了!”
乡亲们问秀才:“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饭吃上了,衣穿上了,地主斗倒了,你秀才是识文断字的人,咋说这种丧气鬼话?”
唐秀才喃喃自语:“学堂都办起来了,可没有一个人送娃子们来念书。愚昧啊!愚昧!”
十年后的一天,成了五子爷的唐卫中唐秀才,把存在箱子底里半辈子的国旗拿到了儿子自费办的学校里。五子爷并不老,他的小名叫五子。因为他是秀才,先是被坡沟南的外来户叫爷,到后来,五子爷就被叫成了唐家堡的“爷”。唐家堡小学没有哪级政府部门批准,五子爷的儿子唐子文问过了,县里乡里的答复是,你们那地方派不出老师,也没有经费建学。五子爷捋着稀疏的下巴胡子说:“娃子,你是咱唐家堡的第一个中学生,按说也是个秀才了。上面不管,咱自己办!我就不信唐家堡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吊把的!”
果然今非昔比了,如今的唐家堡人,大都知道了教育的重要性。大伙儿见秀才五子爷的儿子小秀才唐子文要办学,都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你一根大梁,他十根椽子,张三两根檩条,李四一架子车砖……建房时,全村的男女老幼齐上阵,投工投劳,献计献策,唐家堡小学很快就在坡头上建成了一间大教室,还有三间小房子。
早晨,天气特别的晴朗,醉人的空气荡漾在幸福的校园里。五子爷和乡亲们,还有招收的三十二名小学生,都站在教室门前升国旗。旗杆是用一棵钻天杨树做的,下粗上细,白白的,高高的。一根芨芨草缨子搓成的细细的草绳拴在了国旗上。可是,埋旗杆时,人们疏忽了一点:没有把升国旗的绳子装到旗杆顶端的滑轮上去。
唐老师和乡亲们商量,怎么才能把绳子拴上去。有说爬上去拴的,有说挖出旗杆来拴上绳子后再栽上去的。有人说,爬上去拴太悬乎了,万一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让“机灵鬼”爬上去拴,这娃子上树像猴子,再加上人又小,说不定还能行。
话音未落,坡沟南那个外号叫“机灵鬼”的孩子就冲到了旗杆边。唐子文一把拉住了机灵鬼的胳膊:“唐学强,你干啥?”
“机灵鬼”唐学强手握草绳,理直气壮地问:“凭什么让唐子强升国旗?”
“听谁说的?”
“人人都在说,……老师,让我升国旗吧!”
“让唐学强升国旗!”
“让机灵鬼升国旗!”
……
小孩们都支持“机灵鬼”唐学强升国旗,唐子文笑了:“群众基础不错嘛!唐学强,我问你,凭什么国旗由你升?”
“机灵鬼”唐学强先抬头看看高入云端的旗杆,尔后说:“谁能爬上去拴上绳子,这国旗就谁升!”
乡亲们中反对这样做的人占大多数,他们都说,让一个八岁大的娃娃爬到这么高的旗杆上拴绳,是吊把上(生殖器)挎镰刀——悬天冒料!
小孩们异口同声,让唐学强爬上去。
唐子强是大队主任唐永红的儿子。唐主任望着下粗上细足有五六米高的旗杆,心说,这个娃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吹牛皮乳流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吧。
唐老师坚定地说:“不成!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摔下来,可不得了!”
唐主任故意问唐学强:“谁家的娃子?”
唐学强攥着草绳,像个小大人似的,把从五子爷那里听来的古书上的对话全用上了:“坐不改姓,站不更名,我是唐永龙家的娃子唐学强!”
唐主任说:“哟,人不大,口气还大得很么,原来你就是机灵鬼呀,你连笑都不会,还敢爬树?”
唐学强坚定地说:“敢!”
唐主任说:“好,你要能把这绳子拴上去,这国旗就由你升!”
唐学强真不愧是“机灵鬼”,只见他嗖嗖嗖几下便爬到了旗杆顶上。因为旗杆顶端细,晃晃悠悠的,吓得乡亲们都围绕在旗杆下边伸出手来,准备接突然掉下来的唐学强。
二
三年过去了,“机灵鬼”唐学强在孩子们心中,成了中心,成了英雄。他也成了唐家堡小学综合班的班长、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成了真正的孩子王。什么叫综合班呢?拿唐家堡村民的话来讲,就是“大杂烩”。因为每年新入校的新生多者十来个,少者三五个,再加上教室少、老师少,所以,这个大教室里,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全有,公社文教干事说,这是一个“综合班”。
“机灵鬼”唐学强之所以成了孩子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外在因素。唐家堡小学的唐老师身兼数职,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美术老师、体育老师……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唐老师要忙学校里的所有工作,还要忙家里的事,干家里的活。唐老师是人,不是神,所以他也有头疼感冒、拉肚子的时候。唐老师有血也有肉,所以唐老师常常被亲朋好友、学生家长请去主办红白喜事,一去少则半天,多则两三天。
每当这种时候,“机灵鬼”唐学强就成了唐家堡小学的代理校长、代理教导主任、代理班主任、代理语文老师、代理数学老师、代理美术老师、代理体育老师……以至于唐学强在给学生上课时,还闹出过不少笑话呢!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教成了“不入虎八、马得虎子”;“万家灯火”,他教成了“万家丁火”;“聪明伶俐”,他教成了“总明今利”……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在孩子们心中的威信空前高涨。再加上“机灵鬼”唐学强办法多、主意多,所以,在唐家堡小学,没有唐老师可以,没有“机灵鬼”唐学强,那可真是不行。
唐老师常常对父亲五子爷说:“我们学校如果没有机灵鬼,凭我一个人,早塌火了!”
五子爷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说:“这娃子从生下来就不会笑,前程大发着哩!”
突然有一天,“机灵鬼”唐学强家的天塌了,地陷了!“机灵鬼”唐学强从这一刻起,从天上摔倒了地上,一跤摔得伤了元气。……
唐学强的爹是个酒鬼,三天两头耍酒疯。风刮倒了赖天爷,酒喝醉了打婆姨。唐学强妈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别人流出的泪是一股子,可唐学强妈眼里流出的泪总是三四股子。唐学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遇上了这么个败家子爹,商店里的酒让他赊了个一街两巷。三天两头的有人上门讨酒钱,唐学强妈自己舍不得吃,儿女们不敢让吃,省下的清油、白面、鸡蛋,全给讨债的吃了。讨债的上门了,酒鬼便躲起来了。
出事这一天,讨债的走了,酒鬼进门了。酒鬼吆五喝六,要吃好的,没有就大打出手,说鸡蛋、白面都让这卖X货给贼男人吃了。唐学强妈气不过,顶了酒鬼两句。酒鬼就耍酒疯下死手打人,打着打着还拿来了菜刀。
酒鬼把菜刀刃顶到了唐学强妈的脖子上说:“给老子杀不杀鸡去?……”
“家里只有两只下蛋的鸡了,杀了吃了,拿什么称盐打醋?拿什么买针头线脑?……”
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唐学强妈脖子里出血了,唐学强妈气疯了,唐学强妈失去理智了。
唐学强妈抢过酒鬼手里的菜刀,朝酒鬼头上砍去。
一下、两下……整整砍了二十七刀……
“机灵鬼”听到消息跑回家时,妈妈已经被噢哇车(警车)拉走了。面对惨不忍睹、已经咽了气的酒鬼爹,唐学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淌。
酒鬼爹下葬时,叔叔、婶婶逼迫唐学强跪下哭,哪怕假哭荆州也成。“机灵鬼”唐学强不说话,死也不跪。叔叔对婶婶说:“算了吧,不跪就不跪吧,他就没有干下让娃子跪的事么。”
大队长唐永红对唐学强和唐学强的叔叔、婶婶说,“开噢哇车的人说了,按这个,这个法律规定,你们虽分房另过了,但,但是,没有办分家的法律手续。从现在起,你们两家合一家。机灵鬼,今个就带你妹妹到你叔叔家去!”
婶婶问大队长:“唐大队,我哥哥这院房子……”
唐大队长冷冷地说:“老羊拧脖子,顶商店的酒账了!”
“唐大队,这不成!”婶婶说,“唐大队,你这是偏刃子斧头砍哩,我们不认账!”
唐大队长冷笑,没有理唐学强的婶婶:“不成?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唐大队长走了半天了,婶婶才冷灰里头憋出了个大豆,她冲唐学强说:“人倒霉鬼吹灯,喝凉水塞牙缝,放屁也砸脚后跟!酒鬼死了,杀人犯进监狱了,你们两个也别上学了,给我铲草放羊去!”……
这天晚上,唐学强在五子爷家哭了。他说:“天可以塌,地可以陷,但书一定要念!”
三
南山洼里有绿茵茵的草,南山洼里还有清澈透明的泉水。南山洼里那绿茵茵的草,吸引着唐家堡的村民们。因为,唐家堡沟沟洼洼里的草,早让大队成千上万的羊们啃光了。南山洼里那清澈透明的泉水,引诱着唐家堡的村民们。因为,唐家堡的村民们过去吃的是涝坝水,今天吃的是窑水。虽然,吃水进了一大步,可是存在水窖里的水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水,甚至是脏水。南山洼的泉水却经过千回百折,经过千石百碰,成了软水。这样的水喝起来香,比城里的自来水能强上百倍、千倍。
“天外青山楼外楼”,南山洼里冒甘霖。这南山洼里的泉水甜啊,喝一口能想一辈子,喝一肚子,能治百病哩!比唐家堡村民水窖里存的水又能强上千倍万倍呀!你想想,这样的山、这样的水,还有这样的草,能不让近在咫尺的唐家堡村民们向往吗?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南山洼这个近水楼台对于唐家堡村民们来说,虽然近,可要想得到它的确难,难于上青天。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山高呀,高到海拔约四千米,而唐家堡村的海拔还不足一千米。这山陡啊,陡得人几乎无法攀登。好多年前,唐家堡的先人们就开始攀这个无法逾越的南山。一个人上去了,三五个人上去了,他们在山上砍来了桦树秧子,砍伐来了树木,他们盖房子离不开这些东西。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南山上本没有通道,这攀的人多了,便有了一条羊肠小径。羊肠小径是危险的,每年都要死上那么一个两个人的。后来,危险系数就慢慢小了。唐家堡的先人们把捷径的小路、危险的小路走成了遥远的弯路、安全的远路了。唐家堡的后人们为了表示对先人们的尊敬,把上山、爬山叫成了踩山。踩南山去!弄点桦树秧子来,好挣一院房子给娃子说媳妇子。“这‘踩’,是踩在先人们的血迹上啊!是踩在先人们的身体上啊!”这话是唐家堡的智者——五子爷说的。所以,这句话就变成了南山上本没有道,先人们流的血多了,就踩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现今的生活好了,唐家堡人懒了,不愿意踩南山了。所以唐家堡的智者五子爷就开年轻人的玩笑:“我年轻时,清早晨胳肢窝里夹上个小媳妇子,到南山洼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赶吃中饭时就回来了!你们,一代代不中用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村里的“机灵鬼”唐学强就想去试试。
五子爷玩笑过后,无不向往地说:“南山洼是个好地方啊!山青,水秀,动物美。可惜了那草,可惜了那水了!”
“机灵鬼”唐学强问:“爷爷,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南山洼铲草放羊呢?”
“问得好,”五子爷摸着唐学强的头说,“那里草长得高呀,割回来喂羊喂牲口都成。娃子呀,你以为我们是吃赊饭的呀,割那草得上山,踩南山悬啊!”
“机灵鬼”唐学强问:“爷爷,羊能上去吗?”
五子爷非常喜欢唐学强这股子劲头,他说:“能呀,前些年,队里的羊就去放过,还真没有丢过。可自从六子兄弟摔死后,就没人敢去放了。归根究底,还是没那个胆啊!”
“机灵鬼”唐学强又问:“有那么好的水,你们为什么要吃涝坝水呢?”
五子爷笑了,再一次摸着唐学强的头说:“这娃子,打破砂锅问到底哩。好,我说给你听。南山洼的泉水小得很,要放下山来难,那水低山高哪!再说了,就是放下来了,也不够渗山缝缝啊!哈哈,这娃子!”
到唐学强的婶婶让唐学强去替她家放那一群羊之前,唐学强已经和小伙伴们上去过好几次了。今年夏天,他还和同伴们踩南山洗过澡呢!
四
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之间,“机灵鬼”唐学强和妹妹唐桑叶已经在南山洼放了一个多月的羊了。同样,唐家兄妹也在南山洼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世外桃源里上了三十多天的课了。
南山洼里上学?南山洼里有教室吗?南山洼里有老师吗?南山洼里有黑板吗?南山洼里有学生吗?……
回答是肯定的。南山洼里的教室好大好大哟,蓝天为顶,绿茵茵的草滩为地,还有清澈透明的泉水,从早到晚叮叮咚咚的,还有不少的小伙伴:多得数不清的蚂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小鸟;蹦蹦跳跳的野兔子、松鼠……还有多彩的云朵,有的像城池,有的像村庄,有的像飞马,有的像笨熊,有的像驴,有的像猪,有的像牛羊,有的像走兽……
南山洼里有黑板、有学生,自然也有老师。那平平的土坡就是黑板。老师是谁呢?是“机灵鬼”唐学强。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学强的妹妹桑叶。兄妹俩每天的作业,仍然是学校的唐老师批改。兄妹俩的分工十分明确:哥哥上午到学校听课,妹妹上午放羊;哥哥下午来南山洼给妹妹上课。
你瞧,那“黑板”旁边是一个自制的钟。钟摆是一根鞭杆,插在土里头。“表盘”上从正北到正东的那段距离,刻着五条杆。鞭杆的影子到了正北第一条杆上,上语文课。鞭杆的影子到了第二根杆上,做课间操。哥哥在前,妹妹在后,哥哥喊口令,兄妹俩齐做,一招一式,都很认真,一节四次,规规矩矩,不能偷懒。多么可爱的一对兄妹啊!鞭杆的影子到第三条杆上,上数学课。鞭杆的影子到第四条杆上,课间休息约十分钟,看看羊吃得可好,有没有外来侵入者……鞭杆的影子到第五条杆上时,上政治课。
这个时候的南山洼,安静了。羊儿,吃饱了,卧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大多数小鸟们不见了,偶尔有三两只小鸟从兄妹俩头顶飞过;野兔不见了,松鼠藏起来了;……只有蚂蚱还在草丛里跳跃着,歌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