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死胖子杨炜
布挺在班里面挨个询问那些以前足球队的成员，如今他把询问范围扩大到了只要是男生就行。这已经是他这一个星期来第三次这么做了。
被他问到的人要么笑嘻嘻的不予理会，要么就是摇摇头。
看样子他的努力没有收到任何回报。
今天是星期三，明天这个时候布挺就要在操场上面对校队。他还在重复往黑板上写那行字：“高一三班VS校队！！想要报名的找我布挺！！是男人就去踢球！！！！”
但是每次得到的都是别人的嘲笑和不屑的眼神，然后当上课铃响了之后，他肯定还得老老实实的将黑板擦的干干净净——这又会给他换回来一阵哄笑声。不少人已经把课余看布挺这么卖力表演当作了一种乐趣，休闲，他们乐此不疲。甚至还有人故意逗弄布挺。
杨炜就这样看着他同桌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可是他好像完全看不到别人的表现一样，依然重复着自己的举动：询问—失望—再询问—再失望。
一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他的本子上也没有再添上去一个人。
他明天要怎么办呢？杨炜在学校门口看着布挺和晋静、臧剑远去的背影想。
杨炜的家在这城市一座普通小区内，房价在整个城市中来说算是中等，这也说明了他们家的经济实力。正因为父母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所以他们才迫切希望自己的儿子会比他们更有出息，无奈从小学到高中，孩子的学习成绩总不能让他们满意。高中花大价钱，找关系走后门，总算把他送到这所全省重点中学来了，希望学习成绩总算能有一些长进了吧。没想到期中考试还是倒数第二！
这真把他的父母给气坏了。可以这么说，求知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了，升学率遥遥领先，如果在这所学校里面还学不出来，那么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前途。他们始终认为自己的儿子学习成绩不好，不是因为孩子笨——虽然他们经常会拧着杨炜的耳朵喝斥他这个“笨蛋”，他们认为那是杨炜太贪玩，只要不让他玩，学习成绩肯定就能上去。
因此，上小学的时候杨炜很喜欢漫画，他们就把他收藏的漫画一把火全烧了。上初中的杨炜迷上了电脑游戏，总是拿零花钱跑去电脑游戏室玩游戏，他们无数次把他从那里面拖出来，当街就打，还要怒骂游戏室老板坑害自己儿子。上了高中，以为杨炜长大了，总该知道努力了吧，没想到又听他二姨说他们的儿子在学校为了一个什么狗屁足球联赛而花了很多功夫，耽误了学业，期中考试更是才考了全班倒数第二！
于是，杨炜所有和足球有关的收藏品又遭殃了。
现在杨炜每天回家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必须要在写字台前老老实实坐着温习功课。他的父母会时不时悄悄来他房间门口巡查，一旦看到他在开小差，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
有时候杨炜觉得回家都没什么意思，气氛很压抑，每天除了坐在写字台前浪费时间等到睡觉，他什么盼头都没有。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否则的话，怎么他们对自己那么严厉？从小到大，他挨打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
用钥匙打开自家门，迎面看到的是爸爸那张永远板起来的脸。
“我回来了……”他小声地打招呼。
“回来了？吃饭吧！”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面出来，看见杨炜又转身回厨房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妈妈则唠唠叨叨问杨炜在学校一天的情况，实际上是看他有没有偷偷跑去玩足球。杨炜除了回答妈妈的提问，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他三下五除二将碗中米饭扒拉干净，起身说道：“我吃饱了。”
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开始写作业。
每天放学回家的生活就是这样。
爸爸从来不会主动对他说什么，除非他拿着成绩通知单回家。而妈妈则永远都很唠叨，成天在他吃饭的时候念叨：要好好学习啊，否则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啊！你看隔壁李二的孩子今年考上大学，多风光啊！还有还有，你大伯的孩子从美国留学回来了，人家直接被上海某个外资企业看中，月薪上万呢！唉，可惜咱家没钱，否则妈一定送你去国外留学，回来找工作可容易了！就算不回来，在国外定居也比在这里窝囊一辈子强啊！
诸如此类。
杨炜能将他们的说辞背下来，却怎么都背不会英文课文和文言文。
今天他将书本摊在桌上，怎么都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因为他总会想起布挺。那个倔强的身影，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论对足球的热爱，他杨炜敢称第二，这学校恐怕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但是本来对足球毫不感兴趣的布挺却反而比他更执着。
那只是因为他没有父母约束而已！自己的父母如果也在美国，他肯定比布挺更疯狂。之前他总是这么想，用来安慰自己：不是我不想帮你，布挺，而是被父母和那个三八二姨监视着，什么都没法做呀。
对不起，布挺，对不起……
台灯的光，桌上的书本文具在杨炜眼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杨炜和布挺是在初一认识的，当时他们就是同桌，因为初中的班主任也是按照学习成绩排位置。自我介绍很有趣，布挺先管杨炜叫“胖子”，杨炜很不爽：“我有名字！我叫杨炜！”
当时布挺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了很久，直把杨炜的脸都笑红透了，他才止住笑。杨炜虽然不爽，却也没有办法，谁让他老爸姓杨，还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他反问：“那你叫什么？”
布挺咳嗽了一声，然后语气不自然地说：“布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布……挺……”
“声音太小，还是听不清……”杨炜恶作剧地把耳朵凑到布挺跟前。
布挺怒了，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他耳朵大声吼道：“布挺！！”
然后，杨炜捂着耳朵趴在桌子上学布挺那样哈哈大笑，丝毫不理会布挺难看得表情。两人扯平了。
再后来他们发现彼此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比如都喜欢看漫画，打游戏，学习成绩都很差劲，在各自的小学都有“白痴”“废物”的绰号，一事无成，名字都会被人拿来取笑……然后两个同病相怜……哦不，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因为别人都不会理解他们，只会嘲笑他们所作的每一件事情。其他人看漫画没事，他们看漫画就会被嘲笑好幼稚，或者只会看漫画难怪学习成绩不好；他们讨论电子游戏和电脑，就会被别人鄙夷地反问：“你们知道MRPG和ARPG的区别吗？”
总之他们存在价值似乎就是为了满足别人的嘲笑欲和幸灾乐祸的心理，除此之外他们就好像一团空气，没人在意。毕业照少了他们，无所谓；春游他们迷路了，没人记得；领导听课，老师会提前就告诉他们上课的时候不许说话回答问题……
他们都习惯了这种待遇，所以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不管外界如何变化。都十五岁了还像十岁的小孩子，永远长不大。
漫画自从父母将那些书都烧了卖了之后，杨炜渐渐也就没有多大兴趣了。电子游戏呢，任谁老被当街打也会没有脸再去那种地方玩了。只有足球，是杨炜一直坚持下来的爱好，说老实话，他喜欢 足球还是被他老爸教的呢，只是工作忙碌，压力巨大的父亲也很久不看球了。
他和布挺最大的分歧也就在足球上，以前杨炜本着“自己喜欢的也要和好朋友分享”的想法，拼命向布挺推销这全球第一运动，无奈布挺对足球就是没感觉。2002日韩世界杯，杨炜很疯狂，而布挺则只会睡觉。
没想到三年过去了，对足球如此执著的人反而是当初那个看球就睡觉的布挺。而他呢？躲在角落里面寻求自我逃避……
就好像从前的自己，以为将耳朵捂起来就听不到别人的嘲笑，以为有时候刻意表现的更傻气一些就能自我催眠——我本来就是一个笨蛋、白痴嘛，所以大家怎么笑都无所谓啦。
学校体育测验，他五十米跑了九秒，围观的同学笑的非常得意，非常放肆。
“快看！那个胖子还笑呢？他都不知道害臊呢！”
“就是就是，肥的像头猪，真不知道他爸妈用什么饲料喂出来的……”
“一身都是肥膘，你们看他刚才跑步的样子没？浑身上下都在抖呢！好恶心哦~~~”
“是呀是呀，看他胸前两团肉，比女人的咪咪还要大，以后可以去做人妖了，哈哈！”
杨炜看着他们傻笑起来，小心翼翼的讨好他们。
看见他这副德行，那些人笑的更欢了。
自从遇见布挺之后，这种情况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不许你们这么说杨炜！”布挺站了出来，就好像为了地球和平而挺身而出的超人一样，就差没把内裤外穿了……
众人瞟了一眼他，然后舆论攻击的目标换了。
“叫唤什么？名字取得这么流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行！”
“个子那么高，却什么都不会，真没用！”
“篮球都不会打，扔了半天连个球都扔不上去，真是白长那么高的个子了！”
“傻大个！傻大个！”
晋静出来教训那些羞辱布挺的人，却只能让他受到更大的羞辱：“这么大的男孩还要女生帮他出头，不害臊噢！羞羞羞！”他们刮着脸，怪叫着跑走了。
“阿布！你怎么不反驳他们！”晋静生气地对布挺说。
布挺笑嘻嘻的，不当回事：“反驳有用吗？和他们生那个气干嘛？”
“你……”晋静更加生气了。
看见这样的布挺，杨炜心里很高兴，他终于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从此以后，别人的嘲讽和讥笑被一分为二，他和好朋友布挺每人分担一半。
“喂，死胖子！看你经常来这里玩，很有钱不是？最近兄弟们缺钱，找你借点花花，你不会拒绝吧？”自己被几个不良少年堵在网吧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二十块钱，那是他省了一个月才省出来的零花钱——他的父母都不给他零花钱了的，要花钱只有从其他方面想办法，比如从早餐中抠。
“不……不……”话刚出口，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傻**！还敢顶嘴！”扇他耳光的黄毛小子看到了他手中露出来的钱角，他嘿嘿一笑，然后一脚将杨炜踹倒在地。“跪地上，乖乖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杨炜被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要跪下去。这个时候，布挺出现了，他大喝一声：“杨炜！不要跪！不要给那些混蛋下跪！钱也不能交给他们！”
几个人先是被他的身高吓住了，但是他们又仗着人多逼了上去：“傻**不要多管闲事！”
布挺才不听他们的呢，他挥拳打了上去。
“******！给我打！”
“傻**还敢还手？！”
“老子日！”
然后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把兜里的钱乖乖交了出去……
很多人在旁边围观，指指点点，但是就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甚至还有人笑了出来。那声音很刺耳……他跪在地上拼命的哭，地上湿了一片，很丢人。布挺撅着嘴跪在地上，他没有哭。
自从这件事情之后，杨炜很反感别人骂他“死胖子”，你骂他“白痴”、“弱智”、“废物”……他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但就是不能骂他“死胖子”，因为这个词会让他想起这个屈辱的下午。就是最好的朋友布挺，也只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喊来开开玩笑。
“同学们，大家来说说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好吗？”老师微笑着对班上的学生说。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非常热烈的响应，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理想。有人想要做科学家，有人想要做宇航员，有人想做体育明星，也有人想做市长、老师、富翁、作家、漫画家、电影明星、歌星……等等。
杨炜站起来推推眼镜，“我……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足球教练，以后带领中国足球队参加世界杯！”
“哈哈哈哈！”教室里面笑成了一片。
“带领中国足球队参加世界杯？哎唷，我没听错吧？”说这话的是未来的“市长”。
“呵呵，中国女足差不多吧？”未来的“老师”问道，语气里面的嘲笑和讥讽也许傻子都能听出来。
当然也有一个人是例外……
“不，是男足！”杨炜很认真的回答了这个玩笑问题。
笑声更大了。
老师也笑着对杨炜，实则对全班同学说：“不管同学们想要做什么，现在都要好好学习哦，只有成绩好了才能实现你们的理想呢！”连她似乎都有些不相信这个全班倒数第一的理想。
杨炜坐下，却看到布挺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你还有理想！”然后他站起来挠挠头对老师说：“老师，我还没有什么理想呢，没法告诉你啊。”
老师打算循循善诱：“那你想要什么呢？这也是理想啊！”
“嗯……老师，三个小时后的理想算吗？”布挺犹豫了一下问。
老师点点头：“当然算啊！不管多近，只要你希望得到什么，这也算是一种理想呢。理想也有大小之分，同学们大多说的都是大理想，让我们来听听布挺同学的小理想是什么。”她有些为自己的这番说辞而沾沾自得，能够让一个学生明白什么是理想，让她很有做老师的成就感。
布挺笑了，仿佛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理想，随后他高声说道：“我的理想就是晚上放学回去能吃到香喷喷的回锅肉！”
刚刚才止住笑，凝神关注布挺发言的同学们又疯狂的笑了起来。
年轻的女老师差一点暴走……
有些事情，杨炜一辈子都会记得。
有些人，杨炜会当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是现在一辈子的朋友遇到了困难，自己却袖手旁观，找了一大堆理由推托。就算答应也很勉强，什么“找够了人就帮你”，屁话！自己知道他肯定是找不齐人的吧……
明天就是比赛日了，没找到人的布挺会怎么办？放弃吗？
杨炜抓住自己的脑袋，布挺和自己不一样，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比自己倔强，有时候就更能坚持，比如那次三千米。还有，听晋静说布挺最近都在一个人刻苦锻炼。和他比较起来，自己多么的渺小和可悲！
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好朋友，一辈子都是！结果呢？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帮忙，还算什么一辈子的朋友？
他知道，就算他报名参加了，布挺的球队还是凑不齐比赛的人数，但是参不参加是一个态度问题，就算最后比赛因为人数不够而取消，他杨炜见到布挺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了……什么话！我又在给自己提前找好借口和退路了！
这样不行！杨炜！你不是说没人比自己更爱足球吗？你不是说布挺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吗？现在你最爱的运动和一辈子的朋友需要你的帮助，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呢？
他们都瞧不起你，因为你是白痴，是笨蛋，是一事无成只知道逃避永远不能奋发让人失望被人取笑还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废柴！你甘心吗？人家打你左脸，你还要笑嘻嘻的把右脸也伸上去吗？别人嘲笑你还陪着他们一起笑，你真的这么贱吗，杨炜？！
知道为什么布挺那天会愤怒的抓住自己衣领，无数次的重复那个自己无比厌恶的词语吗？你知道吗？
多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不只对布挺，还能对其他人，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遮掩着对他表示失望的老师，曾经抢了他二十块钱的不良少年……对全世界喊出这句话来：
“不许叫我死胖子！！”
他最喜欢的歌手是早就过气了的老歌手——赵传。当初喜欢他的原因是每次看见赵传的长相他就觉得欣慰，也有了嘲笑的对象——这么丑还出来丢人现眼，哈哈！还唱什么《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这种肉麻兮兮的歌。
现在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了，那是因为他的歌唱出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小人物的心情，他有共鸣，他觉得赵传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所以被人欺负了他就会找来那些歌曲反复的听，好像赵传也被人欺负了一样，正对他哭诉，那样他的心情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白天被人欺负了，晚上就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是无敌的超人，白天欺负他的小流氓被他踩在脚下，大喊饶命，他就觉得心里很爽。哪个女生看不起自己，哼哼！晚上当她被流氓欺负的时候，自己就会适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英雄救美。接着在她感激地想要以身相许的时候，自己再把面具摘下来，看着对方惊慌失措的表情也是一种享受……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模仿着坏蛋、美女和自己的声音，一个人分饰多个角色，兼职导演、摄像、灯光、剧务、音效、后期制作……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中。
但是今天，他决定要从那个世界中走出来，为了自己那仅存的卑微理想而做点什么。
他俯身在作业本上写着：关于校队的若干弱点和针对战术安排……
妈妈悄然无声的出现在杨炜卧室门口，看到那个伏案疾书的背影，她欣慰地笑了，然后又悄悄走开，没打扰正在认真学习的儿子。
每一个晚上，
在梦的旷野，
我是骄傲的巨人；
每一个早晨，
在浴室的镜子前，
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
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外表冷漠内心狂热，
那就是我！
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
一点卑微一点懦弱，
可是从不退缩！
——赵传《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