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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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本来就是这样”(1)

每隔一段时间,乔忍冬都会把孩子丢给保姆,一个人到咖啡屋独坐几个小时。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面对一个“活死人”丈夫更加残忍的事情了,乔忍冬常常想到那句俗滥的老话:是你的赶也赶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端木春阳原本不属于自己,哪怕跟他缔结婚姻、建立家庭,开花结果、生儿育女,他仍然不属于自己,他以“植物人”的方式逃避开来,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永远抵达不了他。自己得到的只是属于她自己的命运,仅此而已。话说回来,一个人除了能够得到自己的命运,又能得到什么得到谁?谁能够真正隶属和拥有别人?“别人”属于“别人”,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命运才属于自己。自己失去一切,最终只得到了自己,端木春阳恰恰相反:他得到了一切,唯独失去了他自己。

每一次坐在咖啡屋里独自啜饮着苦涩的咖啡时,乔忍冬都会在心里默默地重复那句犹太人的传世名言:“本来就是这样。”她觉得这句话看似简单直白,却道出了无尽的沧桑以及无限的豁达和洞明。刚开始,她总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如此这般残忍。后来,她伴着咖啡一点一点地领悟了。本来就是这样啊,这个世界没有意外,一切的发生都具有其自身的内在脉络肌理。所有那些貌似“意外”的表象看似偶然,其内里都蕴藏着必然的因果,那种子早就种下,胎儿样暗自生长着,只是人们懵懂无觉、勘察不透。如果成为植物人是端木春阳的命运,厮守着作为植物人的丈夫聊度此生就是自己的命运,她开始努力让自己学习接受。她发现,学会接受竟是人生的必修功课和极高意境。闲下来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默默念叨: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生命本来就是这样,一切都不足为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本来就是这样。

透过咖啡屋的窗子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乔忍冬亲眼目睹过许多“奇特”和“意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大惊小怪。甚至,看到有人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遭遇车祸而瞬息之间血肉横飞,她也没有丝毫的震惊,只是闭上眼睛轻轻地在心里念叨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又甚至,有一天就在她最常光顾的这家咖啡馆里有个姑娘跳了楼,别人都跑去外面看稀奇,警车呼啸而至,马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她依然端坐不动,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地啜饮完了杯子里的咖啡,还从容不迫地享用了碟子里配送的点心,连盘底的碎渣残滓都用舌头舔得仔仔细细,之后,她像往常那样镇静自若地离开,而且临走时没有忘记顺便替儿子捎带两只夹心面包,一只巧克力的,一只枣泥的,分开来仔细地打包。走到外面,看到马路上刚刚留下的血迹,她如同看到一摊司空见惯的污水那样目不斜视,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她相信,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在发生着,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还要继续发生。本来就是这样啊,本来就是这样: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有人跳楼有人疯,有人做了躺在床上的肉体植物。这一切都很正常,不这样又能怎样?

自小到大乔忍冬的生命力始终是压抑而又内敛的,那来自外部的挤逼和压迫使她像地里种的包心白菜那样,长一层裹一层,外面的力量越大,把自己裹得愈紧愈硬愈瓷实。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棵石头那样硬的包心大白菜,从来不曾舒展过自己,往内退缩了再退缩,把叶片裹得紧了再紧,那包藏在白菜帮子里面的,层层都是心的屏障。那挤逼的外力太过强大了:小时候贫穷挤逼她,长大后环境挤逼她,婚前张笑雪挤逼她,婚后公爹、丈夫还有“情敌婆婆”合起伙挤逼她,她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无力”。是的,面对这个世界她是无力的,她没有任何武器可以抗衡:她不够美丽、不够富有、不够高贵、不够能耐和本事,甚至亦不够恶和狠。她发现,足够的“恶狠”也是力量,而她连这种力量都不够,她所有的一切都处于“不够”的状态。她就是一棵司空见惯、毫不出奇的平庸大白菜,没有牡丹的贵气,亦没有玫瑰的娇艳。牡丹和玫瑰长在精致典雅的花园里,大白菜就生在田间野地里。不需要精心侍弄、亦无需特别打理,只要胡乱种在土里,任凭风吹雨打、雪压霜欺,没有人怜惜它、亦没有人呵护它,它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而它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往里裹了再裹、缩了再缩,跟牡丹和玫瑰那样的花朵完全相反:“花朵”们是一瓣瓣竭尽全力往外绽放,白菜是一片片往里收缩。当花朵骄傲地开在豪华名贵的瓶子里展示魅力的时候,白菜却只能被一刀刀切碎了烈火烹油地煎熬在锅里。

是的,她乔忍冬天生就是一棵生长在野地里的大白菜,像生长在家乡山岭上的忍冬草那样,初时绽花爽白若银,而后灿黄若金,虽看上去耀眼夺目、似金若银,且俗名干脆就叫作“金银花”,却端的非金非银,就是那生于山涧野岭的一株任凭霜欺雪压的忍冬草。可是,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大白菜样的命运,她处心积虑地战胜张笑雪这朵玫瑰,让自己登堂入室,成功移植进豪门大户端木家的别墅里,然而,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将军过五关斩六将、费尽心机攻下一座城堡,进去一看,却人去楼荒,是个废弃的空城。

空。这就是乔忍冬的全部感觉。

钞票也好、豪宅也罢,包括儿女在内,都不能抵御乔忍冬内心那个毒药一样的“空”。诡谲的是,这“空”不是“真空”,恰恰是以“实”的方式呈现。若是“真空”,还可以拿东西去填充,正因为它是“实空”,连填都没法子填,那空便比“真空”还要空。必须承认,握在她手里的一切都貌似实实在在:钱财、别墅、名车、儿女,包括年轻英俊的丈夫,她样样俱全,然而,由于撑门立户的“丈夫”名存实亡,那全部的“实”都沦落成了更大的“空”。那别墅愈豪华,她的人生愈虚假,她拥有的财富愈多,她的人生愈讽刺。她感觉,自己活得更像一棵大白菜了,哪怕在外面裹上一万层叶片,那白菜最内里还是一个空。白菜的叶就是白菜的心,白菜的心就是白菜的叶,白菜天生没有核,这“无核”的“白菜”就是她空茫茫的人生写照。以前,她总是感到被外力挤逼的煎迫和压抑,此刻,所有的外力都消失,连丈夫都以植物人的方式隐退,她的生命终于得以舒舒朗朗地伸展了,她要把那每一片紧裹的叶子都伸展开来、竭尽全力地张扬和释放自己,铺满每一寸地方,来抵御和填塞那无边之“空”。

除了雇请两名护工专门轮流照顾躺在床上的丈夫,她还雇佣了一个料理家务的杂工、一个专门照顾女儿的保姆和若干个辅导儿子的家庭教师。这些家庭教师各专一职:有的教儿子弹钢琴,有的教他学绘画,还有的教他学乐理,他们走马灯般出入别墅,这个离去、那个进来,儿子被他们轮番轰炸得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有时累得大哭。哭也不行,乔忍冬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她要打造儿子。她儿子是谁?知名大画家端木林的孙子!想要出人头地,从小不受些磨砺能行?那些个被雇佣来的人更是被她指使得晕头转向团团转,见了她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发怵,她对雇工挑剔到吹毛求疵的程度。而且,她挑选雇工的眼光非常刁钻:第一,必得来自偏远贫穷的乡下山区。第二,外貌不能漂亮出众。要么身材粗笨、要么长相丑陋,至少不能比她美丽。第三,必须具备大专以上学历,最好念过本科。好长一段时间里,乔忍冬不知道自己的眼光为什么如此古怪,后来才明白,她挑选这些在各方面都比较“低凹”的女性做雇工,下意识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自小到大,她永远都是以自己的“低凹”来陪衬别人的优越,此刻,她终于从奴隶到将军,百年媳妇熬成婆,有资本让别人来陪衬她的优越了。

她的优越就是“门第”和“财富”:她是大画家端木林的儿媳妇,名门富豪端木春阳的妻子,端木家一双儿女的母亲,兼具如此显赫的“身份”她不可能不优越,拥有这样的优越她不可能不张扬。她一改往日的温婉内敛和低眉顺眼,在别墅里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刚责备完这个、又斥骂那个,弄得那些女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好几个女孩坚持不到一个月即辞工。走就走,乔忍冬不怕。走了这个,还会再招来那个,端木家的别墅对囊中羞涩的女孩子还是颇具吸引力的。然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都能走,唯独她乔忍冬自己走不掉,她被无形的绳索绑定套牢,恐怕终生都走不脱端木家的桎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