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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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只面碗半支烟(2)

万物有道、自循其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偶然”,刘文娟相信,上帝拿去她的子宫一定有拿去的理由:她用自己的行为亵渎了子宫。子宫是神圣的,它代表“母性”“大地”以及“生命之脉源”,可是,自己却拿它当砖泥房屋一样出租,上帝看不下去,于是便收回了它,让自己变成“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自己是个丧失了子宫的女人。因了这丧失,她加倍地想要成全自己的人生,她的血液里面还有爱的热望在流淌,她的双唇也还有着滚烫的温度。只要她用心去吻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只要她用心去吻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她的。只要她用心去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她的。一个女人的世界有多么的宽和广,取决于她的爱有多么的博大和厚重,她是因为“爱”而失去子宫的,她相信,上帝拿走她的子宫,是为了让她凝聚更多的热量,用更多的方式更加痴情地挚爱这个世界。女人就像炉子一样,她能用自己的热量温暖多大的世界,属于她的世界就会有多大。因为这个世界太过寒冷的缘故,上帝才派女人到世界上来的。天是冷的,地是冷的,男人是冷的,世界是冷的,但女人是热的,而且必须是热的。她坚信,女人虽性阴,但内质却主热。她喜欢和挚爱一切暖热和柔软的东西:比如棉花,比如绒毯,比如毛线,她相信,女人的特质就是“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的“暖”和“热”。在小饭馆里她的工作是收银,不收银的时候她的手上永远在编结毛线活。

刘文娟对织毛线挚爱到痴迷成癖的程度,他们一家三口人的毛衣、毛裤、毛背心、毛袜子、毛手套都是她一针一针编织出来的,除此以外,她还替他们家的椅子、沙发、电视、冰箱几乎每件家具都编织了垫子或罩子,连他们家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她编织的毛线挂毯,他们家的小狗也很幸福地拥有多件各种花色的毛坎肩。看到刘文娟永远都在兢兢业业地编织毛线,恨不得给天空和大地都编织一件巨大的毛线衣穿上身,陶明辉最初感到抓狂,他想,终有一天,他的整个世界都将被毛线吞并和覆盖,并因之窒息,后来,他慢慢地明白:刘文娟不是在编织,而是在下意识地“缝补”。她的生命存在一个巨大的“殇”,这“殇”就是她那被切除的子宫。身体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件,就像灵魂塌陷了一个看不见的深洞,她可能终生都要下意识地努力缝补这块“殇”和这个“洞”,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陶明辉进而想:人其实也跟壁虎一样,壁虎断了尾巴还能再生,人缺少了什么也都会再生,不过,人那再生出来的“器官”不长在身上,而是长在灵魂里。自己缺了一条腿,那缺了的“腿”也必然要再生,或者长成一双飞翔的翅膀,或者长成一对好斗的犄角,或者长成伤人的利爪,也或者长成自我戗害的恶性毒瘤,不易啊不易,要把抱残守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饱满丰盈,真真是不易。陶明辉相信,上帝拿去他一条腿,是为了让他明白:什么是“远”、什么是“近”,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什么是“完美”、什么是“残缺”,什么是“大”什么又是“小”。恰恰是在失去腿以后,他的心飞到了更高更远的天空,恰恰是在被牢牢地钳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以后,他的胸怀变得辽阔无垠,恰恰是在静定无为的状态下,他的灵魂扬帆鼓浪,被救活了过来。

自从拖着一条残腿从国外回来,在陶明辉眼里,无论哪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不易,任何看似卑微的事物都不寻常也不简单,更不可小觑。他烩面馆的斜对面是个卖耗子药的小摊子,以前他认为耗子药乃是世界上最下贱最丢人最不足挂齿的东西,可是现在他晓得,那个卖耗子药的人从他爷爷那辈就卖耗子药,到他这一代已经卖了百多年,就是靠着这不足挂齿、令人汗颜的耗子药,他们经营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人生:娶妻生子、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他还懂得了,不只是耗子药,任何看似卑微的事物都可能经营出一份活色生香的人生来:比如捡破烂,比如修脚,比如疏通坐便器,甚至,连一帖狗皮膏药也能营造出富丽堂皇的精彩。他们那条街上就有一家专门卖膏药的,祖传秘方,权威大医院里搞不定的骨科疑难杂症,到他们这里要不了几帖膏药,那断骨就会不疼不痒地好生长上,连个碴口儿都不留。就靠着那巴掌大的狗皮膏药,他们购置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豪华大别墅。他还认识个陈姓男人,靠卖瓜子开上了宝马。连耗子药、狗皮膏药和一粒小小的瓜子都这般厉害,一碗烩面岂敢小瞧?陶明辉对自己经营的烩面生意愈来愈兢兢业业、虔敬有加。他觉得,那碗烩面里盛载着他的人生,也盛载着他的梦。只要有梦,哪怕借助一根羽毛一根稻草也能完成人生的穿越和飞升。自己能够完成穿越吗?穿越到哪里去?陶明辉拿不准,他目前能够拿得准的唯有手中那碗劲劲道道、酸辣酣畅的烩面。

无论怎么说,陶明辉也算个小老板。然而,他这个老板却与众不同,总是亲手替客人拉烩面。拉烩面看似简单,内里却有绝招,要拉出功夫来,要的不仅仅是技术。郑州绝大部分烩面馆都请有专门拉烩面的师傅,这是个招牌,也是份体面:一叶薄薄的面片稳稳地拿捏在手,玩杂耍那样,摆开架势、气运丹田、手舞足蹈、上下翻飞、左轮右旋、进退有据,招招式式有板有眼。舞者游刃有余、自得其乐,观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食者口舌生津、食欲高涨,那份热闹和惊艳就舞耍出来了,不用拿嘴去品尝,单是眼福就盆满钵满了。陶明辉有更绝的。由于坏了一条腿的缘故,他不能像别的烩面师傅那样进退旋舞、辗转腾挪,他木桩样牢牢地稳扎在那里,只用两条胳膊两只手就能把烩面拉到魂飞魂荡、义薄云天。拉到后来,让人只感到刀光剑影、飞花狂舞。对陶明辉来说,那舞在手里的不是烩面,而是武林高手的刀、侠客身佩的剑,画家握的笔和琴师弹的琴,拉烩面也不再是体力劳动,更不是在做生意谋营生,而是他的灵魂在飞舞旋转、且歌且蹈,以至于脱离地面、凌空飞翔。旋舞到极致时,他会忘掉整个世界,包括他的残腿和他自己,让灵魂随着意念飘起来。也是在拉烩面的时候,他才体味到了什么叫作“忘我”。能够在某一瞬间或某一刹那,抵达并沉醉于忘我之境,对陶明辉而言比一切都更具意义。在那一刻里,他会觉得自己那间小小的烩面馆在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到仿佛成了整个世界,而他就站在世界的中心在疯狂地旋舞,如同穿上了传说中的红舞鞋,一直旋舞至翱翔长空,那感觉美妙无比、出神入化,令他灵魂出窍,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生出了翅膀,连血液都在噼啪作响地熊熊燃烧、光焰滔天。那时那刻,飞旋和舞动在他眼前的已不是烩面,而是猎猎的火焰,是他的每一只细胞和每一根神经、他的魂和他的魄。是的,那飞舞着的就是他本人,他感觉不是他在拉烩面,而是烩面在拉他。他就那么被圣光般长长的烩面牵引和扯拽着,脱离肉身、脱离残腿、脱离地面,脱离看见和看不见的枷锁与羁绊,凌空飞翔,像飞天那样,穿越在时光的隧道里,飞啊、飞啊。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不分大小、无论高下,更遑论内外远近,一粒小小的芥菜籽亦可以容纳整个乾坤世界、天地宇宙。整个乾坤和世界,都可以被容纳进半片菜叶或一粒米里。看似庸常而又凡俗的一碗烩面不可小觑啊!陶明辉觉得,如果能用一生的时间勘透一碗烩面的意蕴,并把这碗烩面踏踏实实地做好,先做到出神入化,再做回平凡素朴和简简单单,也是极艰难的修炼和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