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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刻在背上的魔影(1)

回到郑州笑雪才知道,小豆豆忽然生了一种很奇特的病。这病也没有别的症状,就是莫名其妙地发烧,郑州的几家医院都跑遍了,查不出病因。杨剪梅和王水躲带着孩子到北京找专家诊断出,孩子患的是极其罕见的血液病,导致这种疾病的直接诱因可能是多种血液的交叉排异,其罪魁祸首还在“代孕”上。这孩子与一般的孩子不同,他身上流淌有基因父亲王水躲的血液、基因母亲张笑雪的血液,又在代孕母体刘文娟的子宫里发育成长。怀孕过程中,先提取和储备卵子,再提取精子,经过试管授精,再把胚胎移植进子宫,中间经过太多程序,任何环节发生丁点差错都可能出现致命问题。小豆豆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查不出来,这种罕见的血液病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据专家推测:小豆豆活不过十岁。

孩子发烧时满脸通红,身子摸上去火炭一样烫,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浑身抽搐成一团,瞅着叫人痛不欲生。到底是个混沌无知的孩子,不发烧时还是一逗就乐,笑得两只眼睛弯得月牙那般好看,还会叫爸爸、妈妈和姐姐,甭提多么让人心疼了。王水躲不死心,疯子般四处寻医问药,明知回天无力,还是希望能够奇迹突现、绝处逢生,杨剪梅则祥林嫂样,遇到孩子发病就一遍遍地重复:造孽啊造孽,造孽啊造孽!也不知道是在责怪老天爷,还是在埋怨她自己。

笑雪把孩子抱在怀里,整天不说一句话,经过了那么多纷繁杂沓的世事,她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这世界上所有的恩怨情仇和是是非非,都令她深恶痛绝并厌倦至极。早已死去的父亲和端木林,春风得意的端木春阳和乔忍冬,失去了子宫的刘文娟,丢掉了一条腿的陶明辉,害怕衰老比害怕死亡还甚的妈妈,忍辱负重的王水躲,还有刚一出生就卷入生死旋涡的小豆豆,死者和生者的面孔轮番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映现,挥之不去,令她惴惴难安。她想想这个、又念念那个,长吁短叹,最令她缱绻难忘的是刚刚过世的桂嫂。笑雪觉得,相比之下,桂嫂才是他们这帮人中最幸福的一个。她默默眷恋了主人二十年,也专心专意地和主人厮守了二十年。在她精心精意地替主人煮着一饭一蔬,又满怀深情地替主人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衣服鞋袜的时候,内心肯定安详又温暖。甚至,主人故去后,她默默地守望着主人的遗物和画像的时候,也是满足和幸福的吧?金银也好、豪宅也罢,在桂嫂眼里都一文不值,更甚至,她对这个世界很天真、很幸福地几乎一无所知,她只为自己的心活着,她心里只装着端木林一个人,她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想到自己软硬兼施地威逼桂嫂的那些手段,张笑雪痛悔交加,再想到小豆豆要死,更是万箭穿心。

她有意识地跟小豆豆疏远,强迫自己不去过分亲近他。每逢小豆豆发烧抽搐时,为了避免看到孩子遭罪的可怜样,她总是找借口躲开,独自坐在公园里发呆。有时候坐着也心焦难耐,仿佛百爪挠心那般,为了摆脱孩子的影子,她让自己沿着公园的林荫小径疯狂地奔跑,直至大汗淋漓、累到要晕厥过去,才找个僻静的角落扑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青草的气息,让自己慢慢缓神。把脸贴在草皮上,拿自己的牙齿啮咬着草梗的时候,那心仿佛能滴得出血来。她总是啮咬着草叶子在心里悲怆地呼唤:爸爸,爸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无条件地疼她爱她怜惜她,然而,爸爸竟然也狠心地以死亡的方式弃她而去了。这世界上谁会是谁的依靠和寄托呢?自己是小豆豆的“妈妈”,可是,在小豆豆痛苦万状地就要被死神拖拽而去时,自己除了眼睁睁地瞅着又能如何?人被抛在这荒漠般的世界上,除了能够笃定地拥有死亡,什么都依靠和把握不住,只有“死亡”才是唯一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的依托。在公园小径上绝望地狂奔时,她觉得自己就是在奔向死神。只有死神的怀抱才是最博大无边的温暖和抚慰。看到她那般没命地狂奔,许多人都拿她当疯子,笑雪也觉得自己距离疯狂已为时不远。疯,也是对死神的亲近和拥抱。

然而,小豆豆这么小就要死去,这太过残忍和冷酷了。自己算是罪有应得,小豆豆一点坏事都不曾做过啊。如果注定要受尽病痛折磨而夭亡,她宁愿小豆豆不曾出生。有时候,看到孩子因发烧抽搐得死去活来,她就会偷偷地想,还不如给孩子服下超量助眠药,让他安然无觉地睡过去好。这个世界太过险象环生和罪孽深重了,为什么要带一个无辜的生命来遭受百般蹂躏呢?她惊恐地发现,亲情原来竟是如此的残忍,爱竟是如此的沉重,爱一个生命到最极致的时候,竟然就变成了最深不可测的“惧”和“怕”。是的,爱就是“惊恐”,就是“畏惧”,就是“害怕”,怕到不能承受,就禁不住会想到死亡。死亡这个念头的出现让张笑雪禁不住浑身发抖。既然小豆豆的出生是个错误,既然这个错误是自己参与制造的,为什么不能亲自动手,来修正这个错误呢?失眠的时候,她整夜整夜地思谋着,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又毫无痛苦地“修正”小豆豆这个“错误”。她第一次意识到:“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冷酷,从某种意义上讲,“死”亦可能是最大的慈悲。

看到小豆豆不发烧时憨态可掬、比月亮还要好看的笑脸,笑雪又会觉得,“修正”掉这样一个生命,连魔鬼都不会饶恕自己。小豆豆的笑脸她真是看不够啊!绝望的时候,只要想到孩子的笑脸,就会觉得像有道神光拂照心间,让她柔软如蛋黄。躺在漆黑的暗夜里被苦痛折磨得万念俱灰时,她会在心里一遍遍叫着:小豆豆,小豆豆,小豆豆!小豆豆的笑脸在黑暗中映现,熠熠生辉,令她留恋缱绻、千回百转。笑雪有时会忍不住想:孩子是什么?为什么一个还在咿呀学语的黄口小儿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让身边这么多的人爱到痛不欲生?这样想着,再打量孩子时,她忽然感觉,孩子不是肉体凡胎的“人”,而是“神”。孩子像神一样,就是一个最大限度地呈现神性的精灵。这“精灵”没有被智术蒙蔽破毁、也还未曾被肉体玷污,与天地自然融通一体,天地的神性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孩子身上,无遮无挡、一览无余,正因如此,孩子才会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笑雪发现,孩子身上所弥散出来的神力无可比拟,甚至叫人敬畏。是的,所有的孩子都是“神”,他们像神一样至灵至性、原知原觉,也像神一样至福至乐、至真至璞。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希望小豆豆消失。这个世界太过险恶了啊,只要他活下去,等待他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的苦和痛,她真是不忍心孩子去遭受那蛇蝎瘘疠般的苦毒浸淫。孩子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璞玉,“智窍”开一点,那玉里就会渗进一点杂质;肉身发育一点,欲望就会生长一点。“智窍开而混沌死”,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神性一天天丧失殆尽,最终必然蜕化成为一块毫无灵性的石头,受尽人间蛇蝎瘘疠的苦毒炽烤,再由“石头”化为泥坯土坷垃,这是必然的。想要避开“苦毒炽烤”,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死。为什么要长大呢?所谓长大就是“由玉而石、由神而人”的过程。爱一个孩子爱到想让他死,笑雪自己也觉得这念头罪不可赦,深重的罪恶感使她哪怕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也不敢睁眼面对自己。

因为承担不起“扼杀”的罪恶,笑雪有时候偷偷地想,要是发生不测事件,小豆豆突然意外夭折,那也好。比如洗澡时掉进浴缸里溺毙,比如触电,比如中毒。这种意外每天都在发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会想到,那段时间里,她多么迫切地期望着这种恶性事件侥幸发生在小豆豆身上。不,意外发生时,她心甘情愿陪伴在小豆豆身边,并紧紧地把他搂抱在怀里一起遭遇一切。然而,她张笑雪承担不起那种罪恶,她不具备足够恶的力量。她还是爱小豆豆,她还是喜欢看到小豆豆的笑脸,她还是不忍心粉碎那天使般童稚的笑脸。她不曾见过天使,她相信,天使的笑脸就是小豆豆那样的笑脸,肯定是那样的。面对那样的笑脸,连魔鬼也会慈悲地微笑吧?可是,注定了,这笑脸很快就会毁灭,像晶莹的美玉正从空中坠落,粉身碎骨在劫难逃。张笑雪继而罪恶地想,若是接连不断的高烧能烧坏孩子的大脑,使小豆豆变成傻子,他也便不会懂得什么是生死离别了。当他长到十来岁,懂得了依恋知晓了死,不得不撇下亲人,被病痛折磨着离开,该怎般残酷啊。笑雪原本对傻子充满鄙视,可是此刻,她觉得傻子享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得天独厚的福气,“傻人有傻福”并非戏言,“傻子”身上保留着混沌的神性,上帝爱孩子也爱傻子,所以人们总是把孩子叫作“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就让他永远做个长不大的傻孩子也好。于是,小豆豆发烧时她便会咬着牙在心里说:烧吧,烧吧,狠狠地往高处烧,把他烧成长不大的傻子他就不会痛了!老天爷,求您发发慈悲,一次烧个够,把孩子烧成傻子吧,最好连我也一起变成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