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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桂嫂(2)

桂嫂“死”得很认真、也很从容,一丝一毫都不恐慌,就这么眼睁睁地等着自己,一天死去一点点,一天死去一点点,细细地体察着这缓慢死去的感受。云彩从天空飘过一小朵,她感到自己死去了一点;微风从耳畔掠过一缕,她感觉自己死去了一点;小鸟在屋外的枝头上鸣叫一声嗖地飞走了,她感到自己又死去了那么一点。她发现,“死亡”这件事情只要开始发生,便无法抵挡。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死亡的印痕,无以掩饰、也无可逃避:头发掉去一根,她觉得死去一点,咳嗽一声,她觉得又死去一点。她就这么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死着,那缭绕的青烟仿佛是她正在飘忽而逝的生命,死亡正在缓慢而又坚韧地进行,活着的只剩下小半个自己。不过,哪怕只剩下半口气,她也要为主人而苟延残喘。

还是习惯性地,她每天依旧照主人的口味做着饭菜。说来也是怪,端木林身家千万,在家里吃的却是极简单的饭食。当然,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那是复杂到极致又返璞归真的简单。比如,他喜欢吃豆芽菜。豆芽原本是极寻常的小菜,端木林吃起来却大有讲究。那豆子必是原汁原味的东北黑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笨豆。是不是那种豆,只有桂嫂能够甄别得出来,也只有桂嫂知道哪里有的卖。泡豆的坛子必是那种旧窑里烧出来的粗瓷瓮坛,口小肚大、底部带漏眼;泡豆的水必是他自家别墅后面自打的井里汲取出的地下水,自来水一滴都不能用;那压豆芽的木板必是正经八百的笨枣木板,豆腐块般棱棱正正、厚薄适中;那豆芽发出来必是不长不短刚刚盈寸,短了味不够、长了不筋道。豆芽发出来,怎么烹制更有讲究:热炒要用什么油,凉调要使什么醋,炒到几分火候,又调到哪般境地,只有桂嫂能够把握。一碟简单的豆芽菜做出来,要花费桂嫂多少心血,只有端木林的舌头知道,哪怕在最高档的星级酒店,也做不出那种私家小厨的味道来。一碟豆芽菜尚且如此,一碗面条一碗汤,甚至一碗白饭做出来要怎般的见功见境,也只有端木林能够体味得出,更不要说饺子、馄饨、面鱼、葱饼这些讲究技巧的面食了。桂嫂擀面条的手艺绝世无双,端木林走遍天下,把全国各地的面食尝遍,自觉哪怕名家大厨,也无人能出桂嫂其右。同样是面条,桂嫂做出来就绝然的不同,端木林对此也深感惊奇。他不晓得,无论多么权威的名家大厨,耍玩的都是技巧和能耐,能“用心”者已是少数,“用情”者绝无仅有。桂嫂用的绝不只是手上技功,她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甚至自己的生命精华都融润了进去,那一碗面能做出怎般乾坤来,只有天知地知心知。

侍候端木林二十余载,桂嫂把那几种最简单的家常饭食做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为主人做饭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不做魂不守舍。好在,那些饭食所需用的原料都极其简单,花费的只是心血和功夫。桂嫂每天依旧换着花样替故去的主人做着饭食:面条、饸饹、饺子和馄饨,像他活着时一样的精心精意。她觉得,只有在精心精意地替主人做着饭食的时候,她自己才活着,一旦停下手中的活儿,自己的生命立时就会朽枯。同样,只要她还在替主人做饭,感觉中主人就还活着。饭做好以后,她必先盛一碗供奉在端木林的画像前,敬过了主人,自己才肯动筷子。跟端木林活着时一模一样,闲下没事的时候,她就做针线。主人永远不会再穿她做的鞋了,她却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做。只有做着针线的时候,她的心才安详笃定,她也才能把自己的魂魄凝聚起来。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得到,端木林故去以后倒比活着时距离她亲近了许多。

端木林在世时桂嫂从来没敢亲近过他,怕他讨嫌,还怕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更怕别人觉察端倪嘲笑她。端木林被她塑造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靠近心中的“神”,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地注视和守望着他。此刻,端木林故去,她也离开那座耀眼豪华的别墅,在属于自己的浅屋陋院里,她可以大胆公开地亲近他——自己仰慕了大半辈子的主人了。她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对面地凝望着主人,明明白白地跟他诉说着心中的悲苦和欣悦,拿双手爱抚和摩挲着他的面孔,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她还可以把主人的画作光明正大地挂在自家屋里放心大胆地欣赏。在端木家里时,桂嫂从来不敢公开挂出端木林的画。她怕别人看到会笑歪嘴巴。老天作证,这世界上没有人像她这个老太婆那样喜欢、怜惜和疼爱端木林的画。每次从废纸篓里捡来一幅废弃的残稿,桂嫂都要悄悄带回自己住的小屋,先把揉皱的地方仔细伸展平,再把剐破的部分小心翼翼、不露痕迹地粘贴好,然后铺在桌子上反复摩挲和玩味。

桂嫂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也认识不了几个,在她眼里,端木林的每一张画作都是这世界上最稀罕的宝物,给她整块的金子她也不肯交换。她把画稿铺展在桌子上,摸摸、看看,看看再摸摸,画稿上粗粗细细的线条和浅浅淡淡的色块,对她而言都是端木林最真切的气息,或者干脆就是端木林的音容笑貌,抚摸着那线条和色彩的时候,她感觉就是在抚摸端木林本人,抑或是在跟端木林喃喃细语、述说家常。她也不知道自己对着那些画倾吐过多少细密的心事,那哪里是一张张的废纸啊,那就是她的心、她的血、她的命,她的一个叠着一个的日子、她几十年的沧桑岁月。画作上阴郁黯淡的色彩让她想到自己的孤寂长夜,那明艳耀目的色调又使她感到融融暖意。几十载的日夜厮守中,那每一张薄薄的纸都变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那些画就是端木林的面孔,抚摸画稿就是亲近端木林本人。二十载以来,就是那些画作伴着桂嫂度过了几千个沉沉长夜。在漆黑深邃的长夜里,端木林的画稿就是陪伴她的有血有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