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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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石老大早出晚归,中午就在草地上啃干粮,他躲马华远远的,生怕撞见什么。答应了男主人后,石老大一直忐忑不安,不敢和马华鲜鱼样的眼睛对视,不敢和马华说话。发现了马华和村长的秘密后,石老大的内疚被隐隐的心痛代替。石老大不知马华喜欢村长什么。村长性子豪爽,有一次还给石老大带了一条烟,但石老大就是看不出村长的好来。石老大明知这不关自己的事,一再告诫自己睁只眼闭只眼。可村长一来,石老大的心便刀割了一样难受。让石老大尤为恼火的是,马华和村长并不避讳石老大,在石老大面前常搞些亲昵动作。石老大认为这是不把自己当人看。

这天傍晚,石老大去东屋端饭,见桌上放了一壶酒,以为村长要来。石老大端了饭想走,马华喊住他,说这壶酒是专为他准备的。石老大的心猛缩了一下,迷惘不解地望着马华。马华并不解释,淡淡一笑,坐啊,这大冷天,该喝点儿酒。马华脸上虽然带着笑,眼里的鲜鱼却不再活蹦乱跳,像是揣了什么心事。石老大推说自己胃疼,谢了马华的好意,端碗出来。

石老大刚坐下,马华就提着酒壶跟进来。那是一把铜壶,通身亮闪闪的,几乎能照见人影。马华在石老大对面坐下,给石老大倒了一盅,说,喝吧,这里不缺酒。马华幽幽地望着石老大,石老大心一慌,忙端起酒。石老大喝一盅,马华倒一盅。马华不再说话,只为石老大斟酒。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暖气融融,淡淡的酒香从铜壶里弥漫出来,在空气中散开。这种久违的祥和与宁静,石老大已多年没有享受过了。可惜……石老大轻轻叹口气,对马华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马华难为情地笑笑。

石老大说,说吧,要是信得过我。

马华又斟了一盅,说,再过两天,他怕是要回来了。

石老大唔了一声。

马华说,他是火爆脾气,知道村长来,肯定要找村长拼命。

石老大别有意味地扫她一眼,心想,既然怕男人,干什么去招惹村长。石老大知道马华的意思,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来。倒不是他已承诺了男人,无法再给马华承诺,而是心里的幸灾乐祸在作祟。

马华说,村长是个好人,若是……我会受不了的。

石老没法再装下去,说,我只管放羊,不关心别人的事,我什么也不会说。

马华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要掏钱给石老大。

这手法竟和男人一模一样。石老大冷冷一笑,我说话算数。然后将酒盅重重一放。马华站起来,那我走了。

马华掀门帘时,冷风呼地扑进来。石老大木木地坐着,没有觉察马华把铜酒壶留下了。它蹲在石老大对面,怪兽一样,嘲弄地望着石老大。

难以言说的失望和难过冷风一样再次扑到石老大脸上,他想起了铁匠女人。

铁匠女人找过石老大两次,都和石川有关。

第一次是关于房屋作价的事,石老大回绝了。石老大没想到铁匠女人会直接找石川,他不知铁匠女人怎么舍下脸,又是怎么说服石川的,石川曾让他们俩那样无地自容。石老大更没想到的是石川竟然会帮铁匠女人。铁匠女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多弄几个钱,可石川的意图是什么?石老大百思不得其解。若是阻止他和铁匠女人再续旧情,这种做法显然是愚蠢的,若是撮合他和铁匠女人,又有悖常理。最后,石老大只能认为石川是为了显示自己在镇里的分量。只要石川没别的意思,石老大的心里也就安稳了。谁料石川办了饮料厂后,从镇上招聘的第一个工人竟然是铁匠的女儿二兰。石老大不知石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终是沉不住气,揣了一肚子火气质问石川,谁不能招,偏偏招二兰?石川反问,二兰怎么了?她是高中生,不招她招谁?又奇怪地问石老大,你看不惯她?要是看不惯,我就把她辞了。石老大忙道,别,别,我随便问问。石老大嘴是闭上了,心里却老是晃悠着一个疙瘩,直到铁匠女人找上门。

铁匠女人这次找石老大是在大街上。石川办了厂子,不再让石老大摆滩。石川虽没明说,石老大也明白石川是怕影响他的形象。石老大忙惯了,一闲下来,浑身刺痒难熬。后来,他迷上了下棋,在大街上和人一下一整天。那天,石老大和钉鞋的王六下得正起劲儿,有人喊他,老大,我有事找你。石老大一抬头,触见铁匠女人阴郁的眼睛,心里猛一格登,眼皮子控制不住地跳起来。王六嘻嘻一笑,推石老大一把,人家找你,还愣啥?王六这一说,石老大脸上越发挂不住,低声问,啥事?铁匠女人说,有事找你呗。王六又推石老大一把,石老大只好站起来,跟在铁匠女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满街的人都瞅着石老大笑。石老大对铁匠女人的行为莫名其妙。

走至无人处,铁匠女人忽然顿住,气冲冲地说,你说这事该咋解决吧?

石老大愣住了,什么事?

铁匠女人说,二兰怀了石川的孩子。

石老大唬了一跳,随即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铁匠女人说,这种事我骗你干啥?

石老大的腿微微颤起来,若不是面前站着铁匠女人,他就瘫在地上了。半晌,石老大才哆哆嗦嗦地骂,畜生,这个畜生!

铁匠女人说,都这份儿上了,光骂顶啥用。

石老大明白铁匠女人是兴师问罪来了,看她一眼,马上把头掉开,闷声闷气地说,你说咋办?

铁匠女人说,反正他也离婚了,让他娶二兰。

石老大一惊,这不可能。

铁匠女人问,怎么?我家二兰配不上石川?石川除了有几个钱,还有啥?

石老大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石老大无法再说下去。

铁匠女人道,你是怕咱俩的事?那有啥,都是老皇历了。

石老大的心剧烈地疼起来。石老大虽然避着她,可是并没有忘掉她。孤寂的长夜,铁匠女人常常走进他的梦里。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竟是如此寡淡的一句话。

铁匠女人说,石川是结过一回婚的,我家二兰可是黄花闺女呀。

石老大说,我去找他说。逃跑似地离开。

石老大和石川吵了整整三天。石川强调这是他和二兰之间的事,和别人没关系。石老大让他娶二兰,石川冷冷一笑,要是因为弄个孩子就结婚,我咋结得过来?石川始终一句话,不让石老大管。

那几日,石老大像是揣了一兜子火炭,皮都焦了却想不出办法。离铁匠女人限定的日期渐近,石老大硬着头皮向她回话。石老大打定主意,铁匠女人就是报案也由着她。石老大白天没敢去,待夜幕降临后,才贼似的敲开门。

铁匠女人牙开门,却不让石老大进。她抱着膀子堵在门口。石老大结结巴巴地说完,等待铁匠女人发火。铁匠女人半天没说话,石老大以为铁匠女人一定气坏了,忙说,要不,我再劝劝他?铁匠女人说,不用了,他答应给两万块钱。铁匠女人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吃惊。石老大说,他怎么……进去说吧。铁匠女人纹丝不动,就在这儿说吧,这儿方便,闹到这个份儿上,私了就私了吧,我也不想再丢人了,石川说是给两万,两万太少了,一个黄花闺女让他糟蹋了,怎么也得三万。

石老大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那,就这么……

铁匠女人说,石川是啥人,惹不起呀。

石老大说,那就这样了?

铁匠女人说,咱俩好歹好过一场,你必须让石川出三万,别的主你做不了,这个你总行吧。

石老大说,那行,他要不给,这钱我出。

铁匠女人挪开身,进来坐坐吧,他们的事别伤了咱们的脸。

石老大没进去,他曾不止一次从这里走过,今天却走得磕磕绊绊的。清幽幽的月光涂在脸上,石老大一下子无比伤心。他抹了把脸,眼泪就出来了。石老大骂句脏话,又狠狠吐口痰。他完全明白了,铁匠女人让二兰和石川结婚是假的,要钱才是真的。铁匠女人不让他进屋,也是让他痛痛快快应下那一万块钱。铁匠女人过去可不是这样,和他好过那么多年,从来没向他要过什么。

铁匠女人在石老大心里彻底枯萎了。

就是那个时候,石老大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石川的意图。石川不动声色地报复了铁匠女人,又绝了他和铁匠女人的后路。因此,后来无论石川怎么卖好,石老大的心也热乎不起来。

石老大和石川的隔膜从来就没有消除过,而且日甚一日。比较起来,铁匠女人的事实在微不足道。两人的分歧主要在石川所谓的事业上。这个时候,石老大依然从父亲的角度和立场去斧正石川的某些做法,只是屡屡失败。而石川则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无论怎么奔跑都有人喝彩。

石川的枸杞饮料厂红火了很长一阵子。县里树为名牌企业,市里树为十大名牌企业,镇里更是把石川的厂子捧到了天上。饮料厂是镇里的创税大户,因为饮料厂,镇里的日子比别的乡镇好得多。石川今天上报纸,明天上电视,出尽了风头。那时,石川也办了几件响当当的事情。一件是为镇里建了一所小学,后命名为石川希望小学。后来,石老大方知晓,石川只投资了十万,另外十万是镇里出的。另一件是为镇敬老院建了洗澡池。有一天,石老大听说石川要新建厂子,准备从镇东征地。石川的事,别人总是先于石老大知道,这个消息是钉鞋的王六告诉他的。石川要征的那片地是王六的儿子承包的菜园。承包期是五年,现在只过了两年,因为当时没写合同,镇里说收回就收回了。王六让石老大劝说石川从别处征地。王六眼巴巴地说,承包期还不到两年,那地正肥着呢。石老大长叹一声,回绝了王六。王六软磨硬缠,石老大不得已,领王六找石川说情。石川说他是向镇里征地,和王六没关系,至于菜园的承包期,那是王六和镇里的事,和他也没关系,所以他和王六的儿子之间不存在纠葛。石川一面是说给王六听的,另一面是说给石老大听的。王六央求了半天,石川才说,看在多年邻居份儿上,我个人补贴你儿子五千块钱,不过,我说好了,这和地没关系。王六感激涕零。哪想石川只是开了张空头支票,王六要了多次都空手而归。王六和石川要不上,便向石老大要。有一阵子,王六整日跟在石老大屁股后面。石老大找石川,石川说,别的事我给钱,这事不能,我只是随便说说,他哪能当真?石老大气道,捐款你那么大方,这几个钱就心疼了?石川淡淡一笑,该花的花,该省的省,这是我的原则,我那叫政治投资,给王六算啥?土地是国家的,不是他个人的。最终,石川没给王六钱。石老大不敢再找王六下棋,整日蛰伏在屋里,如一只鼹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