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大的脚冻麻了,才看见一辆货车远远地驶过来。
货车司机知道石老大要搭车,却没有减速的意思。石老大突地跳到路中,拴马桩一样戳在那儿。车在石老大脚底停住,司机伸出头,恶狠狠地骂,妈的,不要命了。石老大说,我要搭车。司机说,有你这么搭车的吗?随后咕哝,疯子。从另一侧探出一个络腮胡子,问石老大要去哪儿。石老大没回答,拿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我不白坐。络腮胡和白脸司机相视一眼,说上来吧。
石老大如一只奇瘦的猫蜷缩在驾驶室后座。土路布满了坑洼和车辙,货车扭着腰,颠来颠去,几乎要把人的肠子颠断。络腮胡和白脸司机却磁石一样吸在座垫上,有说有笑。
风呼呼地嚷着,石老大抱着膀子,一副可怜相。
络腮胡回头瞅了石老大一眼,问,你是镇上的?
石老大点点头。
络腮胡说,认识石川不?
石老大迟疑了一下,说,认识。
白脸司机插话,人活到石川那份儿上也值了,妈的,听说他的女人有好几个呢。
络腮胡说,那是明的,谁知暗的有多少?
白脸司机说,听说他小学毕业。
络腮胡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石老大突然道,石川是个无赖。
络腮胡一脸坏笑,老兄,你闺女是不是让石川糟蹋过?你想开点儿哟,一想开你就要发财。
石老大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络腮胡本意是逗逗石老大,不想石老大真上火了,忙笑笑作罢。
傍晚时分,货车停在路过一家旅店边。络腮胡和白脸司机一下车,立刻有两个血红嘴唇、熊猫眼圈的女孩扑上来,抱住络腮胡和白脸司机的胳膊,嗲声嗲气地叫大哥。络腮胡的手在女孩屁股上摸着,嘴里说些荤话。女孩不恼,只用小拳头捶他。石老大见惯不惊,石川手下也有一帮这样的女孩,尤其是石川酒楼那些女孩,据说县长都能搞定。尽管如此,石老大还是把头扭往别处。他想起了鲁小红。
络腮胡瞥石老大一眼,悄悄对那个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丢下络腮胡,过来挽了石老大说,老板啊,你可真酷。石老大没防住,很紧张地说,你放开我。女孩哟了一声,老板架子真大呀。石老大气呼呼地叫,你松不松?女孩猛地石老大裆里抓了一把,石老大嗷地叫了一声,跳到一边。
络腮胡和白脸司机哈哈大笑。
吃过饭,络腮胡对石老大说,这地方的小姐便宜,一百块钱能玩三个,玩玩吧,我们拿了你一百块钱,替你包个小姐过过瘾。石老大骂,你俩少跟老子放屁。络腮胡和白脸司机涵养极好,相视笑笑,竟没恼。
石老大要了个单间。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觉得一个软乎乎的身子贴上来。石老大悚然一惊,顿时醒了。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推开,对方却蛇一样缠住他,嘴里哼哼唧唧的。石老大摸见灯线,拉着。果然是傍晚那个女孩。石老大推开她,跳下地。女孩说,有人替你付了钱,你怕啥?石老大怒道,走开,你咋这么不要脸?女孩撇撇嘴,你是石头呀?扭着走了。
第二天上路后,白脸司机显得很快活,而络腮胡不住地骂我操。石老大心中恼火,但没在脸上显现出来。
络腮胡问石老大,你怎么不说话?
石老大反问,我说什么?
络腮胡说,说说夜里的事啊。
石老大说,我什么也没干。
络腮胡问,你是不是不行了?我白费半天苦心不说,还输了二百块钱。
石老大不知白脸司机和络腮胡为他打赌的事,不解道,你输钱怎么怨我?
白脸司机哈哈大笑起来。
络腮胡骂,我操。
白脸司机笑说,你操吧,你咋操他也没操。
石老大突然沮丧起来,好象整个身子浸泡在腐水里面。他以为一离开营盘镇就能把鲁小红甩掉,他一直拒绝她走过来,没想到小店住了一夜,鲁小红再次缠住他。她像一尊雕像,固执地蹲在他对面,她的目光依然绝望、悲伤。那分明是一条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石老大觉得浑身血淋淋的。
回到家,石老大整个身子都是酥的,油浸了一般,而目光痴如僵蛇。脑里那个声音几乎是嘶喊了:
石川杀了鲁小红!
石川杀了鲁小红!!
石老大先是愤怒,继而被阵阵寒意浸透。石老大痛恨石川的胡作非为,两人争吵过不止一次,可没想到石川张狂到如此地步,竟明目张胆地杀人。杀人者,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杀人”两个字如钟摆在石老大脑子里清晰地晃悠着,他的思维却一片混乱。石老大栽在床上,他想睡一觉,他想清醒一下。没料一合眼,脑子里便纠缠着鲁小红、石川、坟墓。
石老大起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的脑袋胀得要裂。石川幽灵般走进来,石老大几乎吓了一跳。石川油光光的一张脸,抹了蜜似的。石川说三狗子要去杭州,问石老大去不去。石老大痴痴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说些什么。石川说,家里没事,你在那儿多呆几天,天冷了我去接你。又说,钱的事你别操心,我都安排好了。
石老大突然问,鲁小红呢?
石川被蜇了一下似的,脸肌一抽,随即就平静下来,笑说,爹老惦记她干吗?还想雇佣人?
石老大固执地说,你把鲁小红找回来。
石川一脸轻松,嘻嘻一笑说,鲁小红跑了,跑就跑了呗,我没那么大精力找她。
石老大问,就这么完了?
石川反问,那还要怎样?鲁小红……她算个什么东西!
石老大的舌头转了几下,那句话终是没说出来。
石川说,你收拾一下,明天走。
石川的满不在乎,石川的轻松最终使石老大下定了告发的决心。一条人命就这么毁在石川手里,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石老大明白,此事就此了结,石川还会杀第二个,第三个,说不定鲁小红就不是第一个……这么一想,石老大惊了一跳。
派出所所长刘强看见石老大,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刘强夸张地握住石老大的手,叔今天怎么有兴致?石老大厌烦地抽出手,派出所是威严的象征,刘强不该是这个样子。刘强忙乎着又是倒水,又是递烟。石老大拦住他,说,刘所长,我是来报案的。
刘强怔了一下,报案?怎么了?
石老大说,石川杀了人。
刘强好象没睡醒,迷迷瞪瞪地看了石老大几眼,忽然笑了,叔,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差点让你蒙住。
石老大严肃地说,我不是开玩笑,石川确确实实杀了人。随后讲了经过。
刘强脸上的笑容顿失,好象吃了石老大一巴掌。刘强说,叔,说话是要负责任的。石老大很坚决地说,要是有假,我情愿坐牢。刘强在地上来回转遭儿,石川会杀人?这不可能!叔,石川可不是一般人物啊。石老大说我知道。石川的头衔,石老大能背出一大串:北方食品集团公司董事长,省、市、县人大代表,县政协副主席,优秀乡镇企业家……刘强说,你是他父亲,你怎么会告他?石老大反问,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报案?刘强忙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石老大打断他,证据就在那儿摆着,我没瞎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去县里报。刘强忙说,我先记下来。刘强作完记录,去了趟厕所,回来后,态度突然变了。刘强说,石川要是真杀了人,他逃不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片刻工夫,石川气呼呼地进来,冲石老大嚷,你这是干吗?吃饱了撑的?
石老大白刘强一眼,对石川说,你别装,鲁小红让你杀了。
石川气道,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石老大说,我脑袋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你。
石川说,我真是不明白,你这是……好吧,你告吧,看谁相信你。
石老大问刘强,你倒是管不管?
刘强说,管,当然要管。当着石川的面,刘强倒说得干脆了。
石老大领着刘强和其他两个民警来到那土包前。石川没来,但三狗子来了。三狗子抱着膀子,比石川还石川。刘强围着那个土包转了一遭,说声挖,雇来的几个农民七手八脚地挖起来。
石老大的心嗵嗵跳起来。他说不明白是想见到那个结果,还是害怕见到那个结果。他扫三狗子一眼,三狗子依然抱着膀子,斜吊着眼,一脸麻木。石老大心下疑惑,难道自己错了?三狗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挖开土丘,深挖了两米,什么也没挖出来。一个农民说,刘所长,这里根本就没挖过,不会有东西。
石老大说,这不可能。
刘强瞟石老大一眼,再挖一米。
石老大说,我来。跳进坑里发狠地挖着,动作带着疯狂,汗瓣嗖嗖地甩在湿漉漉的泥土上。
刘强点了支烟,并抛给三狗子一支。刘强不再看坑内,把目光投向田野,并一阵阵拉开,融在薄暮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强说,叔,你还是上来吧。
石老大忽然就没了力气,他软软地蹲在那儿,像一只被抽了筋的猫。那一刻,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