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叫暖暖。你呢?”
认识暖暖是在一次海峡两岸的学生夏令营活动中。
这个夏令营的详细名称我忘了,只记得有类似“文化寻根”的关键字。
那时我刚通过硕士论文口试,办离校手续时在学校的网页里看到这活动。
由于我打算休息一个月后才要投入职场,索性报了名。
跟本校几个学弟妹和其他三所学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一同飞往北京。
北京有四所学校的大学生正等着我们。
这个活动为期八天七夜,活动范围都在北京附近。
四个老师(台湾北京各两个)领队,带领这群五十人左右的学生。
老师们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我们也算是大人了,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负责行程安排等杂务,不怎么管理我们。
虽然万一出了事他们得负责,但紧张的反而是我们。
初见面时,正是准备用晚餐的时分。
老师们彼此说些一路上辛苦了、还好还好、您请坐、不不不您先请、千万别客气之类的客套话;但所有学生的脸皮都是紧绷着。
如果你曾睡过很沉的觉,你应该知道刚睡醒时脸皮几乎是没有弹性的。
没错,就是那种缺乏弹性的紧绷感弥漫在所有学生的脸上。
全部的人坐成六桌,上了第一道菜后两分钟内,没人动筷子。
老师们殷勤劝大家举筷,学生们则很安静。
我坐的桌子没有老师,同桌的学生不仅安静,恐怕已达到肃静的境界。
就在隔壁桌的北京老师劝了第三次“大家开动啊别客气”的时候,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开了口,顺便问我的名字。
“我叫凉凉。”我一定是紧张过了头,脱口说出这名字。
如果你是我父母或朋友或同学或认识我的人,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我名字。
“你说真格的吗?”她的语气很兴奋,“我叫暖暖,你叫凉凉。真巧。”暖暖笑了笑,成为最早恢复脸部肌肉弹性的学生。
“同志们,咱们开动吧。”说完后暖暖的右手便拿起筷子,反转筷头朝下,轻轻在桌上敲两声;再反转筷头朝上,指头整理好握筷的姿势,然后右手往盘子伸直。
暖暖的动作轻,而且把时间拉长,似乎有意让其他人跟上。
就像龟缩在战壕里的士兵突然看到指挥官直起身慷慨激昂高喊:冲啊!
于是纷纷爬出战壕,拿起筷子。
暖暖夹起菜到自己的碗上空时停顿一下,再右转90度放进我碗里。
“这菜作得挺地道的,尝尝。”她说。
“这是?”我问。
“湖北菜。”其实我只是想问这看起来红红软软的是什么东西,但她既然这么回答,我只好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湖北菜?”“你问的问题挺深奥的。”她回答,“外头餐厅的招牌上有写。”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如果要再开口,得问些真正深奥的问题。
我知道“地道”的台湾说法是“道地”,台湾有太多美食节目说过了。
所以我不会问菜作得地道的说法,是否因为对日抗战时为躲避日机轰炸,煮菜只得在地道内,于是菜里有一股坚毅不挠的香味象征民族刻苦耐劳、奋战不屈的精神,演变到后来要称赞菜作得很实在便用“地道”来形容?
想了一下后,我开口问的深奥问题是:“你是湖北人吗?”“不是。”暖暖摇摇头,“我是黑龙江人,来北京念大学。”“果然。”我点点头。
“咋了?”“你说你是黑龙江人,对吧?”“嗯。”“这里是北京,应该在河北省境内。没错吧?”“没错。”“你没到过湖北吧?”“没去过。”“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湖北菜很道地——不,很地道呢?”“这个问题也挺深奥的。”暖暖停住筷子,迟疑了一会,再开口说:“我是听人说的。”“啊?”“毕竟你们是从台湾来的,我算是地主,总得硬充一下内行。”暖暖说完后笑了笑。
我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不少。
看了看四周,学生们的脸皮已恢复弹性,夹菜舀汤间也会互相点头微笑。
“对了,我姓秦。”暖暖又开口说,“你呢?”“我姓蔡。”“蔡凉凉?”暖暖突然笑出声,“凉凉挺好听,但跟蔡连在一起就……”“再怎么闪亮的名字,跟蔡连在一起都会失去光芒。”“不见得唷。”“是吗?”“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要趁热吃。你的名字挺有哲理的。”暖暖笑着说,“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做人要把握时机、努力向上。”“那你叫暖暖有特别的涵义吗?”我问。
“我父亲觉得天冷时,暖暖、暖暖这么叫着,兴许就不冷了。”她回答。
“你的名字比较好,不深奥又有意境。”“谢谢。”暖暖笑了。
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叫凉凉可不是说真格的,而是说假格的。
没想到刚刚脱口而出的“凉凉”,会有这么多的后续发展。
几度想告诉暖暖我不叫凉凉,但始终抓不住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咋停下筷子呢?”暖暖转头对着我说,“快吃呗。”这顿饭已经吃了一半,很多人开始聊天与谈笑。
跟刚入座时的气氛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暖暖和我也闲聊起黑龙江很冷吧台湾很热吧之类的话题。
聊着聊着便聊到地名的话题,我说在我家乡有蒜头、太保、水上等地名。
“我老家叫布袋。”我说。
“就是那个用来装东西的布袋?”暖暖问。
“没错。”“这地名挺有趣的。”“台湾也有个地方叫暖暖喔。”我用突然想起某件事般的口吻说。
“你说真格的吗?”“这次绝对真格,不是假格。”“这次?假格?”“没事。”我假装没看见暖暖狐疑的眼光,赶紧接着说:“暖暖应该在基隆,有山有水,是个很宁静很美的地方。”“你去过吗?”“我也没去过暖暖。”我笑了笑,“这次该轮到我硬充内行了。”“怎么会有地方取这么个温雅贤淑的名字呢?”“说得好。暖暖确实是个温雅贤淑的名字。”“多谢夸奖。”暖暖笑了笑。
“不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可以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暖暖这地方的事吗?”“就我所知,清法战争时,清军和民兵曾在暖暖隔着基隆河与法军对峙, 阻止法军渡河南下攻进台北城。”我想了一会后,说。
“后来呢?”“法军始终过不了基隆河。后来清法议和,法军撤出台湾。”“还有这段历史呀。”“嗯。”我点点头,“满清末年难得没打败仗,这算其中之一。”暖暖也点点头,然后陷入沉思。
“真想去看看那个有着温馨名字的地方。”过了几分钟,暖暖又开口。
“很好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真想看。”“非常好。”“我是说真格的。”“我知道。”“这是约定。”“啊?我答应了什么吗?”“总之,”暖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我一定要去暖暖瞧瞧。”我看了看她,没有答话,试着体会她想去暖暖的心情。
我知道暖暖应该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我就死给你看的任性女孩;更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你就死给我看的凶残女孩。
也许她口中的约定,只是跟她自己约定而已。
饭局结束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学的宿舍,往后的七个晚上都在这里。
因为这顿饭比预期的时间多吃了一个钟头,又考虑到台湾学生刚下飞机,所以取消预定的自我介绍,将所有学生分成六组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取消自我介绍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叫蔡凉凉。
四个人一间房,男女分开(这是无可奈何的当然)。
不过在分房时,还是引起一阵小骚动。
台湾学生的姓名,清一色是三个字。
以我来说,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所,没碰过两个字的同学。
但北京学生的姓名,竟然多数是两个字。
男的名字还算好辨认,有些女孩的名字就很中性甚至偏阳性了。
有位台湾女孩发现同寝的室友竟然叫岳峰和王克,吃了一惊才引起骚动。
“你能想像一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叫岳峰吗?”叫岳峰的女孩带着悲愤的语气说。
至于王克,则是个身材娇小的清秀女孩。
岳峰和王克,都是令人猜不透的深奥名字。
学生们开始研究起彼此的姓名,有人说三个字好听、两个字好记;也有人说两个字如果碰到大姓,就太容易撞名了。
聊着聊着便忘了回房,老师们过来催说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之类的话。
回房的路上刚好跟暖暖擦身,“凉凉,明天见罗。”拎个袋子的暖暖说。
旁人用狐疑的眼光看我,我心想叫凉凉的事早晚会穿帮。
同寝的室友一个是我学校的学弟,另两个是北京学生,叫徐驰和高亮。
徐驰和高亮这种名字就不深奥了。
由于我比他们大两岁左右,他们便叫我老蔡,学弟也跟着叫。
我们四人在房里打屁闲聊,北京的用语叫侃大山。
我挂心凉凉的事,又觉得累,因此砍一下休息两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砍。
闭上眼,我告诉自己这里是北京、我在北京的天空下、我来到北京了。
为了给北京留下初次见面的好印象,我可千万别失眠。
不过我好像多虑了,因为没多久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