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活在林家的人都知道,林夫人平静的语调中有着怎样一种威严。
在一个百鸟鸣唱、青山迷离的早晨,林夫人就是用这种如清晨一样平静、似远山的曲线一般温婉的语调对女儿林百灵说:“百灵,自从你昏迷清醒后,仿佛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可能你自己没有察觉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别人只是不说。但我做为你的母亲,应该对你说,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对于母亲,林百灵的惧怕和敬爱是相等的。母亲的关怀是真切的,但束缚也同样是严谨的。“娘,我知道了。”林百灵坐在那里,轻声答道。她知道,眼下最让母亲操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哥哥林建威,说来也怪自己,那天早上就不该让哥哥去送那五个青楼女子。
那天早上,林建威板着脸看着五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爬上自己的马车。刚拐了个弯,林家门口的人看的到他的时候,林建威就露出了他的本相,和这群女人插科打浑满嘴调笑的话。林建威的一句话说重了,“你们就是一群给钱就让睡的****。”勾起了几个女人的伤心事。
这几个女人都是来自山外,乱世成就了风华绝代的妓女,但烟花柳巷中的饭也不好端。一个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偷偷的将自己的心肝卖了,换得银钱后躺在烟馆里吞云吐雾。一个女人因为丈夫战死沙场,公公婆婆为了能吃一顿饱饭而把她卖到了青楼。一个女人是乞丐,一群男乞丐在一个深夜当街把她强暴后也把她送进了妓院。一个女人,在还没有经历皮肉生意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家境殷实,但有一天,一群如狼似虎的官人闯进了她的家,值钱古玩字画搬上车,不值钱的锅碗砸的稀巴烂,三个人用一条麻把爹娘拴在一起牵出家门,另外两个架着自己的胳膊往外走,看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感到一个男人的大手不住的在自己的****上揉来搓去,之后她也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一天到晚的待在一个小院中,晚间一个胡子拉碴身穿五品官服的男人就来和自己做一次那事,时间长了,也许是男人对她腻烦了,就把她送进了青楼。
林建威赶着马车,听着这几个女人在谈着各自的过去,心里也一阵阵的泛酸。四个女人都不忌讳自己的身世,都想证明自己当年也是良家女子。只有一个身穿粉小坎肩的女人默不作声的坐在那里。
几个女人说:“翠翠,讲讲你的过去嘛!”
林建威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被叫做翠翠的女人。只见她面色沉重的坐在晨光,在她身上散发出有别于其它女人的东西。林建威说不出那种东西是什么,但他觉得围绕着山峰的薄雾也同样围绕着这个女人。林建威的眼光穿过那层薄雾,看到的是个翩翩而落的仙女。她叫翠翠,本能告诉林建威这不是她的真名。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就是从那山峰的雾气中来到他们林家,在他胳膊上缠上了终身不能结下的铜索。
名叫翠翠的女人说:“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情在我心里一塌糊涂,好像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也可能是我就是生在青楼中,都说青楼女子无德,可我觉得我比其她女人也不差什么,人活着总要吃饭,吃饭就要钱,你不躺下,谁给你钱啊,没钱岂不是要饿死了。如果有其它门路可以让我温饱,就是苦点穷点,我也不会做这种色相勾当。”
翠翠两片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嗔一怒、一呶一嘬都显出无限的风情。虽说是个烟花女,可内心却也磊落的不让七尺须眉。
林建威虽说头脑单纯,但也秉承了林家男子流在血液中的执着不悔的刚劲。越是像林建威这样的男人,爱有越是无所顾及。刚进百花阁的头门,几个女人也对这个外表粗鲁的林家少爷款款施了个万福。刚要转身离开,林建威就一把抓住了翠翠的胳膊。
“你们几个回去吧,我和翠翠说两句话。”林建威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几个女人挤眉弄眼的笑。老鸨子听到门前的声响,就迈着两条粗腿从房里出来,正迎上几个嘻嘻哈哈的女儿。“妈妈,快去看看吧,有人来打劫了。”
老鸨子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把眼光一抬就看到林家公子拽着翠翠立在门口。她手帕一摆,一阵子让人头晕的香风就在百花阁里漫开了。“我说公子,你这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在门口成了好事。”
林建威握着拳头在旁边的桌子砸了一下,说:“我给翠翠赎身,妈妈说要多少银子。”
老鸨子面不改色,心头暗自盘算着。倒是翠翠微张小嘴,露出十二分惊讶的表情,她不知道这个长的像金刚一样的家伙要给她赎身做什么。
“哎,林公子,你别闹了,再闹,妈妈要生气了。”翠翠轻声对林建威说。
老鸨子瞪了翠翠一眼,示意她闭嘴。然后就满脸堆笑的坐在桌子旁,扳着胖短的手指开始给林建威算起了细帐:“当初在收留翠翠时花了我八十两银子。小家子出来的姑娘什么都不懂,我没日没夜的悉心调教花了多少心思。逢年过节的衣服鞋袜,平日里的胭脂首饰也是一笔糊涂帐。再说这里的姐儿,粗茶淡饭还吃不惯,一年到头又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如今翠翠刚刚能挣点琐碎银子,林公子又要给他赎身。按理说,这里的姐儿我都当成了自己的骨肉一般看待,看她们有个好前途,我这做妈妈的心里也中受。可话又说回来,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规矩,林家公子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要是你真的喜欢翠翠,我也不难为你。”
说到这里,林建威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要不是翠翠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一再的拉扯自己,他早就掀翻桌子了。“妈妈,你就直接说要多少银子,我马上给你送来。”
老鸨子把胖手往袖子里一缩,就要递过来。林建威说:“妈妈,我们又不是买卖牲口,不用暗语。你直接说,没什么见不德人的。”
翠翠在林建威胳膊上用力的拧了一下,林建威就像没感觉到一样。老鸨子尴尬的咧了下嘴说:“要是公子诚心的话,就拿两千两银子。”
翠翠以手掩口惊呼,“妈妈!”
林建威一锤定音,“好,就这么定了。”
当林建威领着翠翠来到林家,林夫人的怒气要远在丈夫之上。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来玷污林家的门楣。从祖上传下的规矩林夫人全盘接收还有所创新,以前只是做为父亲的男人才参与孩子的婚姻大事,现在被林夫人改成,做为母亲的她也不能置身事外。林家的荣誉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林夫人只看了翠翠一眼,就转过头去,以素有的冷静掩饰起内心涌起的烦恶。她说:“威儿,在林家和这个女人这间,你只能选择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林夫人认为没什么可选的,儿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抛弃那个烟花女子,然后跪在自己身边,以一个回头浪子的语气肯请母亲的宽宥。
几天过去了,平静的日子在外表冷漠而内心焦燥的林夫人眼中失去了往昔的色彩。事情的发展出乎自己的意料。当她派出去监视儿子的小厮回来对她说,“公子收拾了几件日常衣物,和那个****搬出去住了。”林夫人毫不犹豫的抽了那个小厮一个耳光。她一辈子都不会让那个女人进自己的家门,但只要儿子没有放弃那个女人,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对她出言不逊。
林夫人假意不在乎,可在儿子搬出去的这段时间,她却越来越频繁的叫林百灵来到自己身边。对儿子的失望转化成对女儿的担忧,她伤心极了。做母亲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原来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儿女们其实都是那么的陌生。
林百灵知道做母亲的苦楚,她以一个深陷爱情的女人的角度来理解哥哥的行为给母亲带恶报打击,最终得到心如死灰的答案也确实有些夸大其词。林夫人坐在卧房一则的阁楼上,观察着女儿眉眼之间的情绪波动。
两株海棠花摆在阁楼放口处,骤然刮起的风,吹动着粉色的花,一两瓣花在林百灵脚前打着旋。林百灵一抬脚把它们踩住。
林夫人叫了一声:“百灵。”
林百灵知道自己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幸好父亲这时踏着红木楼梯上了阁楼。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一天到晚的坐在这里,你们也不厌。”林宏坤的话显然是对妻子说的,因为林百灵才不喜欢一天到晚的坐在这里呢!她只是觉得母亲很可怜,到了这样的年龄,儿子突然离她而去,做为女儿的自己有义务给母亲一些安慰。
林宏坤撩了一下自己的长袍下襟,在妻子一则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个被风吹乱的胡须,用那双深遂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妻子和女儿,说:“召家父子明天就要回去了,他们一力邀请石兄弟去他们那里做客,石兄弟也是盛情难却。”
林夫人倒是不关心他们的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我们说这些。建威一声不吭的就搬出去了,和那样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算什么事吗?”
林宏坤从桌子上探过手,林夫人出于多年习惯,默契的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林百灵说:“娘,现在好像是咸丰年间吧。”
对于女儿提出这样的问题,林夫人吃惊不小,现在正是咸丰四年,这有什么可问的。林百灵也很奇怪,自己突然怎么冒出这样的问题,她原本是想和母亲开个玩笑,但话一出口,自己倒是觉得好像未来要发生很多事情,自己虽然不能置身于这些事情当中,但无疑自己是个伤心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