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为什么没有把她做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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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年前,我送菁菁到故宫博物院学习古董鉴定。我们这伙人,谁要是眼力特别好,就好像打仗装备了先进武器,一定可以胜利。

“你要什么?”在北京繁华的街道上,我问菁菁。“我要它们。”菁菁指了指路边浓密的梧桐树,树上传来一阵阵蝉的幽鸣声。我有些搞不清她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一只蝉。它们让我听到北京的声音。”

我也奇怪,同是北方,北京作为一个大都市,居然有这么多蝉!而我身居小城,周围都是田野,从来没有见到过蝉。在我们那里只有黑色的蟋蟀和灰色的蚂蚱。从北京带一只蝉回去,我觉得有些古怪,但确实是在北京第一次听到蝉叫。

蝉的叫声一片一片的,像古代的士兵在操练,比起铺天盖地的汽车喇叭声,蝉的鸣叫确实能让人感觉到北京的古老。但是去哪儿找蝉呢?我扒开一棵梧桐树枝,声音停止了,树叶绿油油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蝉却仍在叫。

我不相信这么多蝉,就找不到一只。我在下一棵树前停下,伸手一扒拉树,声音停止了,刚才扒拉过的那棵树上又传来声音。试了好多次,每次都是一扒开树枝声音就停止。这种小东西真是机灵。菁菁说,“找不到就别找了。再说找到也不一定能抓到,这种东西会飞。”我却无论如何也想抓到一只蝉。我就是这种性子,什么事情一旦做开,就想把它做成,而且越是遇到困难,越想做成。可是,那天使尽办法就是抓不到,反而引得好多路人观看。我的狂劲上来,不管不顾一直抓,就是抓不到。菁菁说:“算了,只是一只虫子,反正它们的声音我已经听过了。”“不,我一定让你得到。”

我拦住路边的一位老人,问,“哪里能买到蝉?”

“花鸟虫鱼市场。”

在路上拦出租车的时候,菁菁拖我的胳膊,说:“别去了,打车得花多少钱?买一只虫子不值得。”我却说:“今天一定得弄到一只蝉。”

到了花鸟虫鱼市场,那些名贵的猫啊、狗啊、鸟啊、鱼啊,我一概不看。找到一个卖蝉的,听见一只声音叫得最亮,就把它买下了。菁菁拿到蝉眼睛亮了,兴奋地睁大眼睛,仔细看这个小东西。她一只手提着笼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心里麻酥酥的,充盈着幸福的感觉。

前面另一个卖虫子的吸引了我。我们过去。一个老头前面摆满了用玉米壳编的蝉、蟋蟀、螳螂等动物,一个个栩栩如生。我说:“想不到玉米壳子能编这么漂亮的东西。”“买一个。”菁菁说。我挑了一只蝉。这只蝉翠绿翠绿,比笼子里那只蝉看起来还要精神。

临分别的时候,菁菁把手里的蝉交给我,说:“你给我好好养着啊,听到它的声音就听到北京的声音了,也就听到我的声音了。”我心里暖呼呼的,觉得菁菁真聪明。但是她紧接着说:“要是它不见了,我就不回去了。”我知道菁菁是开玩笑,可是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脸在树荫斑驳的阳光下,似笑非笑,像一个精美的浮雕上洒了些破碎的阴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种奇异的光从里面溢出来。我低下头,把手中玉米编的蝉给了她,说:“也让它陪着你吧。”

拿上那只蝉回来,一听到它明亮的叫声,我就想起菁菁。想菁菁现在在干什么呢?那段时间,是我寂寞、匆忙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尤其是每天看着又红又大的太阳落入苍苍茫茫的勾注山中,孤单就涌上来。我拎着装蝉的笼子,拿瓶啤酒,爬到楼顶上,望着北京的方向,在蝉一声接一声的叫声中,思念菁菁。在蝉的叫声中,天慢慢黑下来,星星一颗颗亮起来,我认定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菁菁,旁边那颗是我,我们用凡人看不见的速度靠近,忽然就变成了月亮。

晚上经常睡不着,看些乱七八糟的书直到深夜,一看到关于性爱描写的文字,就异常想菁菁。脑海里不断回忆我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菁菁的嘴唇上有一圈淡淡的茸毛,舌尖甜甜的。菁菁把身体打开,像一朵柔嫩的白色花瓣,她紧张地闭上眼睛,问,疼吗?在回忆菁菁的过程中,我的身子变得湿漉漉的……

每天,我总是早早起来,被希望催动着,和鼓楼上那些翻飞的胡燕一起迎接凤凰山上升起来的太阳。一群女人拎着青翠欲滴的蔬菜从早市上回来,边走边谈家中的琐事;卖油条的大师傅正在升炉子,鼻尖弄得黑黑的;晨练的老人们穿着运动衣,慢腾腾地打太极拳或跑步;清洁工人已经快扫完一条大街,他们捂着厚厚的大口罩仿佛从来不说话;还有一些上完夜班的工人打着呵欠,往热乎乎的家中走去。这些场景总是让我感动。我想菁菁回来以后,我们也要每天早早起来,呼吸新鲜的空气,沐浴崭新的朝阳。我现在要想办法,多挣钱,让菁菁在北京生活得好好的,安心学习。

菁菁即使不在身边,我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觉得她在远方也一直盯着我。可是我自己怎样洗衣服,也不如菁菁给我洗得干净。每次打开衣橱,看到一件一件菁菁帮我叠的整整齐齐分类放好的衬衣、裤子、袜子、内裤、毛衣、棉衣,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由不得又想起菁菁,于是把头埋在被子中,呼吸菁菁留下的气味,也奇怪,她走了这么长时间,留下的香味还在。

我不知道蝉到了深秋,到了冬天会怎么办?是高亢地一直叫着突然死了。还是叫声逐渐衰弱,最后没有声音了。或者,它干脆就不死,像熊一样冬眠。但我每天一回来听到蝉的叫声就踏实、放心,我像呵护菁菁一样呵护它,每天早上把它挂到阳台上,让它呼吸新鲜空气,吃露水,晚上怕它在外边着凉、害怕,拿回来放我枕头边,它陪伴着我就像菁菁在身边一样。

有一天回来,我还是首先跑到它的笼子边,它的四肢和触角伸得展展的,眼睛好像还瞪着,但永远不会叫了。喂它的金瓜瓤子还黄黄的,只是颜色深了些。我把它取出来,托在手心里,用嘴轻轻地朝它呵气,希望它能醒过来,可是它的身子硬硬的,一动也不动。

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担心起北京的菁菁,一口气跑到街上,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香烟,恳求老板让我看看新闻。新闻里好多领导开会,视察工作,国外一家飞机坠毁。整整三十分钟,我一直盯着屏幕,北京没有出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担心菁菁出了事情,电视没有来得及报道,或者事情不大,电视不值得报道。我给她打电话,手抖得总是拨错号。电话拨通,却没有人接。我一直拨,一直拨……越拨心里越不安,害怕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告诉我一个噩耗。我忽然不想给她打电话了,想直接报警,然后自己马上坐车赶北京去。但电话忽然通了,菁菁问:“有什么事情吗?”我问:“你出了什么事情了?”电话那头菁菁愣了一下,说:“我很好。”我一下放心了,说:“我担心你出事情呢?”菁菁嗔怪道:“神经病!你不是诅咒我吧?”我们互相问候几句,挂了电话。

我的心情从不安中摆脱出来,买了半斤自己喜欢吃的鸡爪,回到家里,把蝉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打算把它埋掉,然后在那个小小的坟墓上面立一个小小的碑,上面写上“蝉冢”。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找来一节松香,融化后浇在蝉身上,把它做成一个琥珀。望着躺在金灿灿的松香中的蝉,我仿佛给菁菁盖了一座坚固安全的房子,我想这下蝉永远也消失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