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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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邹守益“戒惧”之旨及其家学(2)

邹守益也反对专在后天所起意念上省察克治,忘却本体之善的另一弊端。在他看来,先天之心与后天之意体用不二。克去后天私意,就是导放先天本心;私意一无,本体自然流行。如果去了私意,别寻本体之善,则对良知本具之善信不及,有头上安头之患。他说:

果能戒慎恐惧,常精常明,不为物欲所障蔽,则即此是善,更何所迁?即此非过,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与扫除,雷厉风行,复见本体。其谓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点检,则有起有灭,非本体之流行耳。(《答徐子弼》,《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江右另一学者黄弘纲也指斥此种功夫路向“只在念起念灭上着功,一世合不上本体矣”(《明儒学案》第450页)。

邹守益反对专在意念起灭上省察克治,坚守阳明先天后天体用一如的宗旨。他所记阳明“四句教”与王龙溪《天泉证道记》(见《王龙溪先生文集》卷一)、《传习录》中钱德洪所录皆不同。他所记阳明四句教是“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青原赠处》,《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二)。

“至善无恶者心”,是从心之本体所具的道德内容说,不是从心的现实状态、现实活动说。从心体良知说,心即理、即性,无时不善,无时不流行;从心的现实状态说,心有动静,静时一念不起,空旷寂灭。邹守益的戒惧,就是时时警觉提撕,去除私意之蔽,使性体流行。他认为,当时学者,不是堕入专任本体,以戒惧为本体自然流体的障碍的一偏,就是堕入专在意念之起灭上用功,昧于良知本体的另一偏,他说:

近来讲学,多是意兴,于戒惧实功,多不着力,便以为妨碍自然本体。故精神浮泛,全无归根立命处。间有肯用戒惧之功者,止是点检于事为,照管于念虑,不曾从不睹不闻上入微。(《简余柳溪》,《东廓邹先生文集》卷六)

这正是王阳明所诫“德洪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德洪功夫,二君相取为用”之意。而邹守益《青原赠处》将阳明此意说成“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语意更为显豁。阳明此意,为邹守益反对上述两种偏向所本。

邹守益也反对割裂寂感为二,以为感前有一绝对空寂状态的观点,他说:“动静有二时,体用有二界,分明是破裂心体。”(《冲玄录》,《邹守益集》第742页)此为反对同门聂豹而发。聂豹认为心体本来寂静,感于物而后动,功夫在于归寂,以凝然不动之寂体为万化根本,归寂以感通。邹守益认为寂感无时,体用无界,感前求寂,用外求体,是支离割裂。戒惧无分于寂感,他说:

收视敛听,即是戒惧功课;天德王道,只此一脉。所谓“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神果安在?不睹不闻,无形无声,而昭昭灵灵,体物不遗。寂感无时,体用无界,第从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处体当天心,自得无极之真。(《再简双江》,《东廓邹先生文集》卷六)

这里,邹守益认为,不睹不闻,即是昭昭灵灵;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即是无极之真;虚圆不测之神,即在耳目支离之用中,并无脱离感应的绝对虚寂之体,寂感一如,体用不二。所以,当聂豹认为良知本寂,本无是非可否相对,有是非可否相对是气,邹守益质之曰:“不知精明真纯、无非无否处,将不属气否!”意谓,精明真纯的形上之体与是是非非的形下活动通一无二,寂感皆气,无有无气时。此正阳明“人心无一息之停”,“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之意。江右学派另一重要代表欧阳德也持此观点批评过聂豹。

邹守益也反对浙中王门季本“恶自然而贵警惕”之旨。季本以龙喻警惕中有变化之义。邹守益虽与季本皆主戒惧慎独,但邹守益所谓戒惧,是戒惧与自然、敬畏与洒落的统一。他主张戒惧,但不执著于戒惧;他所谓戒惧主要是提撕警觉,不失心之本体,并非将临深履薄之心时时存于胸中。他曾与季本书说:

警惕变化,自然变化,其旨初无不同者。不警惕不足以言自然,不自然不足以言警惕。警惕而不自然,其失也滞;自然而不警惕,其失也荡。荡与滞皆有适有莫,不可与语比义之变化矣。(《再简季彭山》,《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邹守益融警惕与自然为一、不滞不荡之意,也是取自王阳明。邹守益更将此意与天道联系起来,认为天运之有主宰处,即戒惧;变化无方处,即自然。天道就是戒惧与自然的统一。季本之“龙惕”,贵警惕而恶自然,不仅失天运於穆不已之义,也失阳明敬畏与洒落统一之教。季本以龙为喻,强调了警惕与变化,却忽略了自然与洒落。虽意在使人勿流于荡而其本身却失之于滞。

邹守益对王门诸子的批评,旨在维护阳明学说的真实与全面。阳明弟子如王畿、钱德洪、聂豹、季本等,都片面地发挥了阳明学说的一个方面,都把自己强调的这个方面,作为阳明全部学说的主旨和精髓。但所学有广狭,性情有远近,皆未得阳明之全,皆在某个方面背离了阳明学说。邹守益的学问宗旨“戒惧”,虽也仅是阳明学说的一个方面,但因他把握了阳明体用一源,寂感一如,功夫不离本体,敬畏不碍洒落,下学即所以上达的精神,所以宗旨虽不过戒惧、敬、慎独等阳明及同门常提之意,但却包括了阳明一生学术精髓。他是以戒惧融会阳明的致良知。他尝说:

夫良知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指其寂然者,谓之未发之中,谓之所存者神,谓之廓然大公;指其感通处,谓之已发之和,谓之所过者化,谓之物来而顺应。体用非二物也。学者果能戒慎恐惧,实用其力,不使自私用智之障得以害之,则常寂常感,常神常化,常大公常顺应。若明镜莹然,万物毕照。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主静寡欲,皆致良知之别名也,说致良知即不消言主静,言主静即不消说寡欲,说寡欲即不消言戒慎恐惧。盖其名虽异,血脉则同,不相假借,不相补贴,而功夫具足。此先师所谓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功夫,更不必掺和兼搭,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也。(《致黄复斋使君》,《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在邹守益看来,阳明的中心宗旨致良知,良知是本体,致良知是功夫。良知本体有寂感体用两个方面,其体是寂,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其用是感,是中节之和,是物来顺应。其体用本来如此。人自私用智,障蔽其体,妨碍其用。修养功夫就在于去此障蔽,恢复其本来体用。而修养功夫的全部内容,就是“戒慎恐惧,实用其力”。

戒惧不仅是心理状态,也是功夫本身。这一功夫在周敦颐就是主静,在程朱就是寡欲,在王阳明就是致良知。其名虽异,功夫只是一个。邹守益认为自己的“戒惧”包括了王阳明致良知的全部意思,同时也包括了《大学》、《中庸》的全部意思。其意义自足,不必借其他宗旨来补充。

本来,心学宗师王阳明的思维特点偏向于综合,他提出的许多重要概念都是可以互释的。如格物即致良知,致良知即慎独,慎独即敬等,不过由于强调整个思想的不同侧面而有不同的名称。同时,阳明的重要概念都是即体即用体用合一的,说其一则另一即在其中。阳明的讲学语录亦多在针砭支离割裂、执定成局等弊病。若不以辞害意,自能吻合贯通。如阳明即以致良知贯通《大学》、《中庸》所有重要范畴。邹守益以戒惧替代阳明的致良知,其中寓有纠偏匡谬之意。虽其学远不如阳明创辟宏阔,但亦可说不失阳明一生精神。故江右另一学者罗洪先说他“能守其师传而不疑,能述其师说而不杂”。泰州之学的开创者王艮也说:“昔文成称先生几颜子,所期者远矣。”(耿定向:《邹先生传》)黄宗羲亦说:“阳明之殁,不失其传者,不得不以先生为宗子也。”(《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一》)都以邹守益为王学嫡传。邹守益亦以王门正学自期许,以辨正师旨,纠治同门偏颇为己任,其维护阳明学说的用心,可谓独苦矣。

三邹守益的家学

邹守益之学,传于其子邹善。邹善恪守父说,以戒惧主敬、收敛身心以达静定为宗,他说:

先儒谓学成于静,此因人驰于纷扰,而欲其收敛之意。若究其极,则所谓不睹不闻,主静之静,乃吾心之真,本不对动而言也。即周子所谓一,程子所谓定。时有动静而心无动静,乃真静也。

和靖谓:“敬有甚形影,只收敛身心,便是主一。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时,其心收敛,更着不得毫发事,非主一而何?”此最得濂洛一脉。(《明儒学案》第346页)

此皆诠释先儒之说,无大发明。邹善之长子邹德涵,受学于泰州学派耿定向,又与焦竑往来论学,其学受泰州诸人影响,与乃祖、乃父不类。邹德涵不言兢业敬谨、戒惧慎独,而多言静中之悟。如他说:

你只静坐,把念头一齐放下,如青天一般,绝无一点云雾作障,方有会悟处。不要怕空,果能空得,自然有会悟处。(《明儒学案》第352页)

不过他悟到的,并非绝对的空寂,他的空是实流出的条件。他认为佛家的空是有意为空,凡事物皆有碍于空,故须时时置身于空虚之地;而儒者的空,是空中有实。他说:

吾儒之空,如太虚一般,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形色象貌,俱在太虚中发用流行,千变万化,主宰常定,都碍它不得。即无即有,即虚即实。(《明儒学案》第352页)

他所谓虚实相即,即是王艮的“无思而无不通”。虚即无思,实即无不通,他常举王艮命童子捧茶来说明他的虚实相即:呼童子,即应;命童子取茶,即捧茶至,取来后则又如前之无事。童子无有将迎之心,一顺自然,这就是“无思而无不通”。可以看出,邹德涵之学,确有泰州家风。所以黄宗羲说邹善父子“颖泉(邹善字)论学,于文庄(邹守益)之教无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而先生(邹德涵)以悟为入门,于家学又一转手矣”(《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一》)。

邹善之季子邹德泳,承家学,守乃父乃祖之旨。虽其著作不多,无以见其全,但从中仍可以看出其学问趋向。邹德泳继承了邹守益戒惧之旨,他说:

天地鬼神,遇事警畏,然恐在祸福利害上着脚,终涉疏浅。古人亦临亦保,若渊若冰,不论有事无事,一是恂栗本来作主。

学问之得意,反在收敛保聚之内。虽至穷窘,而志操益励,越见光芒。(《明儒学案》第357页)邹德泳亦继承了邹守益体用一源、格物在致知的笃实之学。他对“格物”的解释,是将《大学》与《孟子》、《周易》融贯为一,他说:

吾以为圣人之学,尽于致知;而吾人从形生神发之后,方有此知,则亦属于物焉已。故必格物而后知乃化。故《大学》本文于此独着一“在”字,非致知之外别有一种格物功夫。《易》言“乾知太始”,即继以“坤作成物”,非物则知无所属,无知则物无所迹。孟子曰“所过者化”,物格之谓也;“所存者神”,知至之谓也。(《明儒学案》第358页)

此处所谓知,是沿用了程朱的解释,指心之灵明,故以知体为形下之物。致知必在于格物,就如《易》“乾知太始”,必靠“坤作成物”,其极致可达“过化存神”。德泳的这个解释,其实是王阳明“致知在格物”、“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之意。他的发挥,在于把“致知在格物”同《周易》和《孟子》联系起来。从形式上说,格物致知不相离;从结果上说,物格知至即“过化存神”,目的与手段不相离,功夫所至,即是本体。故黄宗羲说他“于格物则别有深悟”(《明儒学案》第3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