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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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黄绾的“艮止”与季本的“龙惕”(2)

黄绾对于王阳明致良知、万物一体说的批评,皆自一点随意发挥,难免虚浮疏阔,与其《五经原古》一样,皆有“师心自用”之病。黄绾自正德五年获交王阳明与湛若水于京师,相与讲学,至嘉靖元年阳明归越听致良知之教称门弟子,再至阳明征思田殁于军中,先后凡二十年,对王阳明学说不能说知之不深。阳明先后有与黄绾书十数通,其中论修养功夫甚为剀切。如《答黄宗贤应原忠》中说:“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剥蚀,然后纤尘自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王阳明全集》第146页)又有《别黄宗贤归天台序》,其中说:“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心犹水也,污入之而流浊;犹鉴也,垢积之而光昧。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轲氏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夫克己而诚,固无待乎其外也。”(《王阳明全集》第233页)这里王阳明功夫之实,用力之勤,提掇之切,意皆甚明显。黄绾皆略去不论,可见他别有意指。从黄绾写《明道编》的命意看,他反对的是不知艮止,荡而无归。之所以对王阳明晚年致良知、万物一体诸义也加以批评,是因为阳明晚年功夫渐入化境,其思想中“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等逐渐占了上风,讲学多就高明一路。这种学术思想和讲学趋向,与黄绾艮止之旨相去甚远。黄绾弟子吴国鼎在跋《明道编》中述黄绾之言:

予尝与阳明、甘泉日相砥砺,同升中行,然二公之学一主于致良知,一主于体认天理,于予心尤有未莹,乃揭执中、艮止之旨,昭示同志,以为圣门开示切要之诀,学者的确功夫,端在是矣,外是更无别玄关可入也。

这里黄绾明确表示不满王阳明、湛若水之旨,他的执中、艮止,正是为了弥补、纠正“致良知”与“随处体认天理”。黄绾批评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说:

今之君子有为下乘禅者,不见物则之当然皆在于己,以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故云“随处体认天理”,故谓功夫全在格物。其云格物,曰:“格者,至也。物者,事理也。此心感通天下之事理也。格之者,意心身皆至也。即随处体认天理也。”其学支离,不足以经世,乃伊川、晦庵之为弊也。(《明道编》卷一)

黄绾批评湛若水,也是认为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为求外物之理,无艮止之意。

黄绾不满王阳明“致良知”之旨,在于他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与阳明不同,他说:

《大学》之要,在“致知在格物”一句。其云致知,乃格物功夫;其云格物,乃致知功效。在者,志在也。志在于有功效也。致者,思也;格者,法也;有典有则之谓也。(《明道编》卷二)

黄绾解释致知在格物,以致知为格物功夫,以格物为致知功效。他所谓“致”,即“致思”;“格”,即法则。“致知在格物”的意思是“思考事物使其合于法则”。思考事物是行为,合乎法则是这一行为的结果。法则他又称为“典则”,亦即他的“艮止”“所当止之地”。黄绾对格物的解释,强调的是有功效,与他“艮止”宗旨中的三要素“存心、执中、思”是一致的。合于法则,不致荡而无归,即存心;有典有则即执中,致知即思。他对于致知格物的解释就是在阐发他的艮止之旨。由此他批评朱熹、王阳明两种对格物的解释:朱熹之格物致知,是以格物为致知功夫,格物是穷究事物之理,而不知格物为有典有则,次第与己正相反。其失在于求理于外物,支离破碎。王阳明的致良知即格物致知,亦以格物为致良知功夫,格物为格其非心,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亦不知有典有则,故求之于心。其失在于是内非外,空虚放旷。他指出,朱熹和王阳明之失皆在以格物为功夫,而不以其为功效,为典则,只是说了个功夫,没有要完成的结果。如朱熹的即物穷理,王阳明的致良知,在命题上都无法看出欲达到的目的。宗旨中无目的、结果,不是偏于内就是偏于外。艮止则可看出目的、结果。艮止是主客合一、天人合一的,是主体的目的和客体的法则的合一。这个合一即“中”,即“诚”。他反复申说的时止时行,就是强调主观的行止与客观时地的吻合,即“礼时为大”。而他复以此合目的合法则的统一来批评朱熹、王阳明之旨。当然他所批评的,是他所理解的朱熹和王阳明。朱熹和王阳明是否果如他批评的这样简单、鲁莽,则是另一回事。我们这里不欲详辩朱熹、王阳明的真正义旨,只是欲从黄绾对朱熹、王阳明的批评中,看出他的哲学思想的大势。

黄绾的艮止之学,是他研究《易经》和性理之学然后体之身心的经验所得。他青年时即学《易》,研究卦图,考索辞旨,绎其义,但并未实有所得。中年步入仕途,以所得于《易》者用于世,落落难合,反萌生轻世肆志之意。后觉不可,从事道德践履,自觉长进甚小,反遭讥毁,郁郁不得志,故从事于性理之学,以求乐天安命。久之得心学之旨,以与青年时得于《易》者融通。从性理之学得天人不二之意,从《易》得行止所当,得观天地万物之法,然后知易与我、天与人一而不二,从而立“艮止”之旨。他尝自叙进学经历说:

求而进之,则见理在于我,性在于我,天在于我,命在于我;无容穷于我,无容尽于我,无容乐于我,无容知于我,乃一而无二矣。惟艮其止,止于其所,时止而止,时行而行,以观万象。以进观天健,以进观地厚,又观辞变象占;以进观天崇,以进观地卑,然后动静可不失其时,其道可光明矣。然亦不敢为足,实不知予之为予,易之为易,圣人之为圣人,众人之为众人。执此以往,以履忧患,惟健惟厚,惟崇惟卑之当,孳孳日见其未已,然后知易之在予。皆因忧患而得之。学之不易,有如此者。(《易经原古序》)

从这里可以看出,黄绾的艮止之学包乎天人,兼乎体用,管乎物我,是体之忧患而后得,实蕴涵精义。

黄绾少年即刻苦自励,师从谢铎后,又告之“必有真实心地、刻苦功夫而后可”,一生遵从此训,注重实学。晚年所作《明道编》,不尚空谈,多发挥孟子“动心忍性”、孔子“作《易》者其有忧患”之旨。其中关于吏治、财赋、监察、科举、户役等方面的议论,皆甚有见地。而他所记平日对性理之学的理解、体会,反肤廓鲁莽,无大发明。他的其他著作,也大多是关于实学的。“艮止”之旨是他的指导思想。可以说,黄绾是个长于实学而疏于性理的人。他一生大半事业在宦途,没有王阳明那样多的纯理论的发挥。他的艮止之学,注重事物的节律、规则,以此为中道,通过实地学思而达到这个中道,从而同事物的节律、轨则相吻合。在命题提出的形式上,是以目的、结果统括功夫,与一般命题着重提掇功夫有所不同。黄绾的艮止在纠正王门流弊上,自有不可掩之光彩。

三季本的“龙惕”

在阳明弟子中,最与黄绾艮止之旨相近的,是季本的“龙惕”。季本(1485—1563)字明德,号彭山,浙江会稽人。正德十二年进士,阳明升南京鸿胪寺卿时拜门下。阳明平宸濠,季本时为福建建宁府推官,据守关隘,遏其入闽之路。累官至长沙知府,因诛除豪强过当罢归。季本之学趋于实,不喜空谈性理,曾实地考察黄河故道、海运旧迹、故国疆域等。著书一百二十余卷,除五经四书的疏释外,尚有庙制、乐律、蓍法诸书,考释颇繁细。阳明居越时曾有书寄之,书中说:“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其缚。”(《王阳明全集》第214页)告诫他勿为经书所拘。季本性理方面的著作,主要是《说理会编》。

季本以其突出的务实精神,反对心中无主、纯任自然的狂放学风,揭“龙惕”之旨。他认为,龙所体现的精神,最好地表达了他的学术宗旨;以龙喻心体最为恰当。龙有两个最主要的精神,一是变化,二是警惕;变化则不拘执,警惕则不放荡。变化中时时不废警惕,警惕中处处不碍变化。警惕表示心有主宰,变化表示心应用无方。季本指出,以龙譬喻心比以镜譬喻心要好。因为镜本身无内容,它的功用只是照物,照自外来,镜本身无所裁制,一任自然。而自然应该是主宰处处皆立而不拘滞于一处。季本的“龙惕”,变化即流行,警惕即主宰,就如理与气的关系一样,它们是一物之不可分的两个方面。季本说:

理者阳之主宰,气者阴之包含。时乎阳也,主宰彰焉,然必得阴以包含于内,而后气不散。时乎阴也,包含密焉,然必得阳以主宰于中,而后理不昏。此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谓道也。……主宰之应乎外也,虽当纷扰而一贞自如;主宰之藏乎内也,虽入杳冥而一警即觉。此唯阴阳合德者能之。(《说理会编》卷一,第4页)

这里,季本把他的功夫论上的贵主宰恶自然上升到天道的高度来论证:天道为万类变化之流行,万物莫不有两个方面,以其形体运动言,为存在,为流行;以其形体之有属性、运动之有律则言,为主宰。或套用阴阳一体两面不离不杂的关系说,阳为主宰,阴为流行,阳为主时主宰显而流行隐,阴为主时流行显而主宰隐。虽有阴阳隐显之不同,而无主宰流行之或失。时时主宰,此气之理也;时时流行,此理之气也。时时主宰,时时警觉。这就是天道上所体现出来的龙惕。季本的龙惕,突出的是主宰义。

在季本看来,理气虽体用一源而不可分,但理的地位更重要。阳为主时理自显,此时理的作用是主宰;阴为主时理藏于内,此时理的作用是警觉。理的这种作用若用《易传》的话,就是“乾知(主宰)太始,坤作成物”。即是说,流行永远是主宰管辖下的流行。他说:“夫坤,自然者也,然以承乾为德。则主乎坤者,乾也。”(《说理会编》卷一,第10页)

先儒之言,“天命之谓性”,天为命之主宰;“率性之谓道”,性为道的主宰;“发而中节为和”,中为和的主宰。在他看来,流行若无主宰,则必过其律则。所以,无论天人,皆贵主宰而恶自然。

季本提倡贵主宰而恶自然,意在反对阳明弟子特别是王龙溪径任自然的思想。王龙溪主“悟本体即是功夫”,本体即主宰,不须别有主宰,本体即自然,不须另觅自然。季本之“龙惕”,正与王龙溪相反,他认为,流行中必须有主宰,无主宰则欲乘气机而杂入,有流荡失所之弊。他说:

敬则惕然有警,乾道也。简则自然无为,坤道也。苟任自然而不以敬为主,则志不帅气而随气自动。虽无所为,不亦太简乎?(《说理会编》卷二,第6页)

以天地乾坤言,天为主宰,地为自然,乾为坤的主宰;以性命言,则命为流行,性为主宰,命属气,性属理,命自外来,性由内出,性是命的主宰。故耳目口鼻之欲,命也,得于天然;而由人的警觉、主宰使之合于法度,则欲得其理。在季本看来,主宰是一切事物本有的,天人皆如此,无有例外。前人以天为“太虚”,其实此虚中有主宰。他说:

谓天非虚不可,然就以虚言天,则恐着虚。

亦倚于气,而其动也为气化。……盖虚贵有主,有主之虚,诚存于中,是为健德。健则虚明感应,因物曲成,无有不得其所者,是物之顺也。(《说理会编》卷一,第17页)

健即主宰,顺即为主宰统辖之流行。所以顺非因任自然,荡而无归之谓。人之性与天地之性是一致的,因为有主宰故流行,因为有健故能顺。这里仍是强调主宰的决定作用。

季本也以有无主宰区别儒释,在他看来,儒者在天道上主以理统气,在人道上主以性统情,万物各有主宰,万物各有分别,故以万物各极其性为中道。佛老因任一气之自然,否认其中包含的性理,也就是否认其中的主宰,他说:

圣门所谓道者,自人率性而言,以刚健而主宰乎气化者也。故其发也,至精不杂,谓之中节。若不就主宰上说道,则浮沉升降,自去自来,乃气之动耳,犬牛与人全无所异。佛老之学于义不精,随气所动,惟任自然而不知其非者矣。(《说理会编》卷一,第24页)

宋明儒之区别儒释,关键在于有无“理”字,季本之区别儒释,关键在于有无主宰。其实主宰即理,即性,不过他欲强调理的宰制统辖义,以与自然相对,故重言“主宰”。

季本既强调主宰,而主宰又存于心,故季本特别重视慎独,慎独是主宰常精常明的根本功夫。他说:

凡人所为不善,本体之灵自然能觉。觉而少有容留,便属自欺,欺则不惺惺矣。故戒慎恐惧于独知之地,不使一毫不善杂于其中,即是惺惺而为敬也。(《说理会编》卷三,第6页)

所谓慎独,所谓敬,所谓惺惺,皆心中主宰不昧之义。主宰一昧,则气顺其自然之势,无撙节统御,随其势而偏矣。但人良知时时精明,主宰昧时良知亦知得,只要不自欺,使主宰恢复其本有的澄明,则中有主而无过。季本又以慎独言知行合一,他说:

慎于独知,即致知也。慎独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独知之外无知矣,常知之外无行也。功夫何等易简耶!(《说理会编》卷四,第1页)

他认为,此意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相合。阳明之“知”是良知,“行”是将良知所知为天理者推行于事为之中。知以明觉言,行以实地践履言,知行本来合一。以慎独言,独知即是良知,慎之不已之功夫即是行。故慎独也就是知行合一。慎独无有知行先后可分,即知即行,知行同时发动。季本的知行合一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貌似而实不同。阳明所谓行主要是将良知所知之善推致于事亲事君等具体事为,功夫主要在实行。而季本的慎独,其行只是“惺惺”,即主宰不昧之义,其功夫主要在心有主上,故季本的知行合一仍不出其“龙惕”之旨。季本在实学方面,主要是旧迹的探察,庙制、乐律等的考索订正。其实还是知识的成分多,在实践的广阔和体验的深刻上远不如阳明。

季本的龙惕,有取于《易》乾卦卦爻辞,主要强调“贵主宰而恶自然”之义,他的全部理论,无非是要说明“舍主宰而言自然,则自然者气化也,必有忽于细微而愆于理义之正者”(《明儒学案》第276页)。

他的这一思想,源于阳明早年“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阳明早年,确有贵主宰而恶自然的思想。阳明有一段话,与季本上述思想非常接近,或为其所本,这段话说:“天地气机,原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所谓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传习录》上)季本性理方面的著作,虽不像黄绾针对性那样强,但也是有为而发。黄宗羲说:“先生悯学者之空疏,只讲说为事,故苦力穷经。”(《明儒学案》第272页)此言其经学考释著作写作之由。对龙惕之旨提出的原因和发生的作用,黄宗羲也指出:“其时同门诸君子,单以流行为本体,玩弄光影,而其升其降之归于划一者无所事。此则先生‘主宰’一言,其关系学术非轻也。”(《明儒学案》第273页)季本的学术,同黄绾一样,旨在发挥阳明早年主宰常定的思想,反对龙溪为首的高明一路以流行为本体,中无主宰的趋向。这个意思为后来的刘宗周大力阐扬。季本的学术,对于遏止阳明学向狂荡的方向发展,使之返回实地,是有一定的导向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