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揣着钱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我哭了一场,又觉自己真是傻逼,犯得着吗。
趿拉着拖鞋出来,我说马克你要连本带息还给我。马克说还你三万,你点点。望着茶几上的钱,忽然有撕碎的冲动。玉茹见我脸色不妙,替我收了钱,大约怕我跟他再闹,示意马克快走。马克刚要出门,电话突突叫起来,玉茹听了,脸在瞬间变得苍白,紧跟着泪就奔涌出来。
真是一个该死的日子。
我惊问出啥事了,马克也折转身子,他比我更显吃惊。电话是一个女孩打来的,她告诉玉茹,赵大出事了,人在医院里,怕是不行了。
什么?
玉茹说是车祸,很严重。马克一把拽起玉茹,就往外走,我愣怔片刻,冲出去喊,钱!马克奔上来,从我手里掠过钱,匆匆下去了。
赵大果然很严重,交警说他偷了摩托,被失主发现,失主追得紧,赵大慌不择路,撞在了电线杆上。
第二天我去医院,赵大的手术刚做完,医生说伤的是头颅,能不能醒过来还很难说。玉茹一夜没睡,人憔悴得变了形。
马克守在她边上,看样子也是一夜没合眼。他把玉茹交给我,去公司拿钱。
令我想不到的是,市场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也来了,她抓着赵大的手,哭得很恓惶。一定是她打的电话。我跟玉茹说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突然泪眼汪汪地抬起头说,我就不走,我要陪着他。玉茹什么也没说,悲恸已让她无言。
生活的变故就是这样,有时真令我们猝不及防。玉茹和马克守在医院里,我却担起了母亲的责任。佳佳非要去医院,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一见赵大,佳佳的哭声就出来了,撕心裂肺,声声断肠。好不容易劝住她,那女孩又放起了悲声,一时病房里哭声叠起,不忍目睹。心想赵大这浑蛋,做孽一生,竟能赚这么多的眼泪。
赵大昏迷不醒,大小便全都失禁,玉茹和叫玲玲的女孩全天候侍候他。她们也顾不上忌嫌,相互默契地配合着。有时玲玲困得实在不行了,玉茹就让她伏在床上睡一会儿。我去医院送饭,正好见玉茹揽着玲玲打盹儿,我默立在那儿,心中是很怪异的感觉。感情这魔鬼,到底有多大力量,怎么能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发疯。玉茹醒了神,说她吃不下,她说玲玲也是两天多没吃一口,她的语气简直就是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令我感动又百思不得其解。她告诉我,玲玲幸好没染上毒品,不过为了赵大,她老去卖淫。这话触痛了我,我说你别说了,放下饭盒走出来,觉得让人扒光了衣服一样,心更像是揭开了刚刚结痂的伤疤,又撒了盐般的痛。要是玉茹知道我的过去,又该怎么看我?
玲玲是为了赵大,而我又为了什么?
一个下午我都让莫名的困惑折磨着,直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才渐渐看清了自己,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赵大要二次手术,而且要请北京的专家,医院说这是唯一的希望,否则只能这样拉回去。玉茹吃力地抬起头,问医生这得多少钱?
医生毫无表情地说,先交十万。
佳佳扑过来,哭着让玉茹救爸爸,玉茹搂住佳佳,无言的清泪覆盖了她们。马克匆匆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佳佳抱住马克说,马克哥哥,不,马克叔叔,你救救我爸,你有钱,你救救他,我长大了还你。
马克搂住佳佳,我救,我一定救。
现在我才明白,父爱到底有多伟大。怪不得佳佳床头上老是摆着赵大的照片,昨天夜里她还哭着醒过来,说梦见爸爸死了。
马克很快弄齐了手术费,后来才知他又找了放高利贷的家伙。北京的专家也联系好了,就等手术的这天。
手术原估计要七个多小时,做到一半停了。赵大毒瘾发作得厉害,全身痉挛,北京的专家也无能为力。
一张白被单裹着赵大出来了,原想玉茹会疯了般扑上去,没想她出奇地平静。她说,这样也好,他解脱了,大家跟着也解脱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黑夜里响过来,带着沙尘的味道。她最后看了一眼赵大,替他盖上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全交给了马克,从出院到火化,到埋葬,都是他开着那辆破车办的。他告诉玉茹,他没让赵大进公墓,而是选了一块安静的地方,那儿有田野,有水声,墓后有棵沙枣树。
赵大带给我们的不幸日子终于过去。玉茹重新坐下记账的这天,我决定到马克的公司去。这期间我和马克没吵过架,我们像两个懂事的孩子,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
马克把话说得很清楚,上班可以,但不能再提过去。我凄然一笑,放心马克,我们没有过去。马克接话道,也不会有将来。
马克的合伙人叫胖子刘,第一天他就跟我说,我不管你有啥背景,来这儿做事,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说,放心刘总,我会尽心尽力的。胖子刘接着说,知道吗,马克不同意你做客户部经理,是我力主用了你。
胖子刘的话令我惊讶,忍不住问,为什么?胖子刘诡秘地一笑,说,我相信你。
胖子刘不懂广告,他是个有点儿钱又有点儿关系的人,开过酒店,赚了,开过歌舞厅,赔了。因为开得太火,惹急了同行,被同行端了他的窝子。胖子刘把剩下的钱全用来打点关系,发誓要东山再起,后来马克找了他,便心意一转,跟马克合伙开了这家公司。
玉茹又接到活。玉茹这次接活越过了林雅茹,是一个姓李的老总给她介绍的。
玉茹上次接的活就是李总的,李总急着要账,应付税务检查,可林雅茹旅游去了。林雅茹也是迫不得已,告知了玉茹的电话。账拿走几天,李总非要请玉茹吃饭,说是得好好感谢她。原来玉茹做的账天衣无缝,税务花了十几天工夫,最后还是没能找出半点破绽。敬酒时李总感慨地说,我这一万块钱没白花呀,要是真让他们查出点什么,我这半辈子的心血可就全完了。
李总喋喋不休讲着感激话,玉茹的心思却全集中到了林雅茹身上。林雅茹也真够心黑,她说谈好的价是两千,还要玉茹请她狐朋狗友吃顿饭。
李总最后抓住玉茹的手说,我请你当我的顾问,年薪你开个价。
玉茹当时并没在乎李总说的话,赵大死后,玉茹找了李总,以年薪三万跟李总签了合同。她又让李总给她介绍活儿,李总倒也爽快地应了。
胖子刘跟马克是在南方认识的,起因竟是一个叫丹的女孩。
现在我才知道,当年马克为啥要匆匆从酒厂出走。马克在大学时有个女友,就是丹。临毕业时丹突然提出分手。丹没等分配就走了,给马克连一点弄清原委的机会都没留。
因为丹的缘故,马克在酒厂很颓废,过的是不伦不类的日子。偏巧那一点让当时的我着迷。有天马克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说丹患了白血病,不久人世了,梦里都想着见他最后一面。马克借了钱,飞到了丹的身边。当时丹已放弃治疗,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马克伴着她去看看世界。马克陪她去了海角天涯,去了厦门岛,最后登上了泰山。泰山的日出让两颗年轻的心再次承受了生命的震撼,他们死死地抱在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抗拒着生命之轻。
泰山之行,用尽了丹的最后一丝气力,她在泰山下倒在马克怀里,气息奄奄地说,这辈子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她不想就这么闭上眼睛。
马克热泪满面地说,你快讲出来,我就是拼上命,也要了却你的心愿。丹说,我还想去沙漠公园,听你讲的那么美,我梦里都想着去。丹讲完就闭上了眼,马克这才知道,生命里的一个许诺终于没能完成。
这些都是胖子刘告诉我的,他就是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他是丹的哥哥。
玉茹听完这些,好半天没透过气,她抓住我的手说,原来只认为自己傻,没想马克才是为情痴的人。
玉茹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她手里始终攥着那只断了的玉镯。
让这两个神经病一弄,我也变得越发神经兮兮。想着丹,想着赵大,想着马克,想着玉茹,我忽然感觉感情是个很沉重的东西,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背负它。
胖子刘带我去见客户,一见面,惊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跟在四川老板钱总后面的,竟是眉儿!
眉儿也一眼认出我,她冲我挤眼,不让我说出来。
我们要谈的是一桩白酒广告代理的生意,自从酒厂倒闭后,外地厂家纷纷盯住这块市场,要把品牌打进来。钱总是四川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厂老总,他的品牌已行销大半个中国,但西北这一带还是个空白。
谈判很艰苦。钱总确是个经过世面的人,他数次提出我们方案中的不足,驳得我和胖子刘无言以对。迫不得已,马克提前登场了。接下来我才知道,马克这些年在南方还经历了什么,他对广告的熟知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对广告理念的理解也远在钱总这样的大老板之上。他提出了反季节宣传,以俗文化开道,打开知名度,跟着以雅文化为载体,着力打造美誉度,提升品牌形象进而扩大市场占有率的一整套构想。听得钱总频频点首,说这才是我想要听的。
但是在价格问题上,钱总却打起了拉锯战。他提出的垫资方案和捆绑式销售都与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利。马克也一时无措,毕竟这是一块肥肉,既不能放弃更不能让他看到我们资金上的捉襟见肘,几家广告公司都已盯住了钱总,就等瞅准时机从我们嘴里把这块肉抢过去。那个姓王的眼镜频频给我打电话,示意他可以跟我单独合作。
不得不动用眉儿。
眉儿从了良。说这话时她眼里飞出一股火苗,脸也闪出鲜亮的光采。她是在我失踪后不久认识钱总的,因是老乡的缘故,钱总格外关照她,那时她便动了心思。几次风花雪月之后,钱总竟也舍不下她,问她愿不愿跟他走。眉儿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现在她是钱总的秘书兼情人。
眉儿说,从良的感觉真好。我听了,心里却是一片酸涩。
几天下来,我俩把私房话讲了个遍。所以我提出要她帮我时,眉儿反倒替我担心地说,他真的会娶你?我说现在管不了这些,重要的是你帮我把钱总搞定。眉儿笑说,这没问题,他听我的。
钱总果然松了口,最终的结果比我们预想的都好,钱总答应先期预付二十万。几经周折,一笔二百万的广告合同终于签订了。临别的时候,我把一张五万的卡塞给眉儿,眉儿不要,我笑着说,反正是他的钱,不拿白不拿。
谈成这桩生意,胖子刘对我倍加器重。马克也改变了看法。但我清楚,仅仅是改变,并不表明他会对我怎样。因为马克说,想不到你还是那么会对付男人。这句话令我无地自容,该死的马克,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过去,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原谅我的过去。
算了,我现在心情不错,不想再做自寻烦恼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