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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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佛教哲学的形成(1)

在中国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形成中国佛教哲学,是近百年来在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论的问题。这个问题涉及中印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印佛教哲学的联系与区别,如何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地加以探讨、阐明,实有其必要。下面试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就中国佛教哲学的界说、中国佛教哲学形成的途径和根源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中国佛教哲学的界说

中国佛教哲学的形成是东方文化史上的重大现象,也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一页。印度佛教代表着印度古代文明和精神价值,它与中国固的哲学风格、宗教观念、价值取向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印度佛教哲学在与中国固有文化和哲学的相互碰撞、激荡、冲突、融合中,逐步转型,日趋中国化,形成了中国佛教哲学的新学说。这是古代东方中印两大文明古国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的系统交流,是两种异质文化互相接触、影响、作用的成功模式。印度佛教的传入,给中国文化注入了新的血液,带来了新活力和创造力。中国佛教学者吸收印度佛教哲学的养料,适应中国古代政治、经济的需要,依据中国固有哲学智慧的方向、理路,创造出不同于印度的新的佛教哲学学说。中国佛教哲学不仅是隋唐哲学的重镇,而且也深刻地影响了宋明哲学的发展,丰富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在东亚佛教文化圈中,中国佛教哲学内容最丰富、最深刻,足以与印度佛教哲学相媲美。

中国佛教哲学是中国佛教学者阐发哲学思想,属于中国哲学。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佛教学者独立阐发本无论、不真空论、神不灭论、佛性论、顿悟论等学说,构成了当时哲学思潮的重要内容。在隋唐时代形成的佛教宗派,如天台、华严和禅诸宗的一系列哲学思想,更是一度成为时代哲学的主流。这些宗派哲学,不论其发展势头,还是思想规模、内涵深度都超过了当时的儒家和道家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中国古代思想主流不断转型,先后形成了先秦子学、汉代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和清代朴学。这些不同的学术形态,都包含了哲学思想;这些哲学思想又反映了中国哲学史的演变过程,构成了中国哲学史的基本内容。如果无视魏晋至隋唐佛教哲学中国化的性质和地位,中国哲学史在隋唐时代几乎就会出现断层,难以说明当时哲学发展的实际情况。

中国佛教哲学是中国古代最庞大、最复杂的宗教哲学体系,它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形成的,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古代社会实际相结合的产物,也是中国历代佛教学者双向选择和自我组织的结果,是他们的思想创造和智慧的结晶。中国佛教哲学既是中国哲学的一部分,又是佛教哲学的一部分,然而它既不同于中国固有哲学,也不是印度佛教哲学的翻版。

佛教是为中追求人生解脱而创立的宗教,佛教思想的总出发点和归宿是为了成佛,达到解脱的境地。佛教哲学是为求得人生解脱所作的论证,是出世的哲学、超越的哲学,它着重论述人生的痛苦、现实的矛盾、世间的污秽,探讨摆脱烦恼、排除苦难的途径和方法,否定现实的人生和世界,追求永恒的、幸福的彼岸世界,或者说是理想的、自由的精神境界。一般说来,中国儒、道两个系统的哲学家都肯定现实,认为现实是真实的,他们重视在现实世界和经验生活中寻找精神家园,塑造理想人格。可见,佛教哲学和中国固有哲学在精神旨趣方面是有很大区别的。中国化的佛教哲学深受中国固有的传统思维的影响,甚至大量吸取儒、道两家的哲学思想,表现为更加重视圆融、顿悟,强调返归本性,主张在现实生活中求得精神解脱。印度佛教在修持上重视考察现实的心灵活动,重视渐悟,又强调超越现实的人生和世界,争取在来世进入彼岸的佛国世界。这就表明,中国佛教哲学显然是不同于中国的固有哲学,也不同于印度佛教哲学的一种相对独立的哲学形态。

中国佛教哲学有其特定的对象和范围。中国佛教哲学是整个佛教哲学的一个分支,也是中国佛教的一个分支。研究中国佛教哲学的基本使命是,以历代中国佛教学者与宗派的重要著作和哲学思想为对象,阐明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重要命题、基本内容、源流演变和发展规律,以及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中国佛教哲学的构成,是以著名佛教学者个人思想,尤其是以宗派学说的形式出现的。隋唐时中国佛教形成了天台、三论、唯识、华严、律、净土、禅和密八宗,其中的天台、三论、唯识、华严和禅五个宗派有着丰富的哲学思想,五个宗派中最富有中国人的创造性、与印度佛教哲学距离较大的是天台、华严和禅三个宗派。东晋南北朝的著名佛教学者和隋唐以来的天台、华严和禅诸宗,是中国佛教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其他一些佛教学者和宗派的具有鲜明中国色彩的哲学思想也是中国佛教哲学研究的重要对象。中国佛教哲学的特定研究对象,决定了它与印度佛教哲学的区别,也决定了它与中国固有哲学的区别。

中国佛教哲学讨论的重大哲学问题,构成了研究、论述中国佛教哲学的基本范围。佛教是一种解脱论学说,着重阐明解脱人生苦难和成就佛果的根据、道路和方法,其中所包括的哲学思想是解脱论的理论基础。中国佛教哲学学者也是围绕追求人生解脱这个佛教主题,将印度佛教哲学理论与中国具体情况,尤其是与中国固有文化及其哲学相结合,阐发了一系列的哲学问题。第一是对人生主体的论述,第二是对人生所处环境的论述,第三是如何根据前面两个问题的理论成果进行实践、修行成佛的问题。以上三个问题也就是人生论、宇宙论和实践论,它们构成了中国佛教哲学的体系框架。而每一个问题又包含了若干个不同侧面、多重内容。人生论包括人生本原、因果、价值、形神、心性、佛性、道德伦理、理想境界等;宇宙论涉及结构论、现象论和本体论;实践论则主要是修持的方法、方式、步骤、时间、直觉思维、真理论等问题。上述三个问题是密切相关不可分割的,对于这些问题加以厘别,只能是相对的,也是困难的。我们对中国佛教哲学问题加以分解,其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论定中国佛教哲学的范围和为叙述的方便而已。

有一种观点认为,只有印度佛教哲学,没有中国佛教哲学。其理由主要是,中国佛教的根本问题、运思方法都从印度来的,不是由中国哲学传统中来的,中国固有文化和哲学对中国佛学没有发生重大的影响,佛教并未因中国化而有所质变。中国佛学虽然是中国人的佛学,但其义理是纯粹佛教的,只是印度佛学的继续发展,而不是属于中国哲学传统的佛学。[解释:参见牟宗三:《佛性与般若》(修订版),序言,4~5页,台湾,学生书局,1989。]还有学者或许是传统儒学的情结太深,甚至带有以儒排佛的色彩,否定中国佛教哲学的存在和地位。我们认为这种观点只看到中国佛学和印度佛学的联系,而没有看到两者的巨大差别。我们说,正是在中国固有文化和哲学的强大影响力的作用下,印度佛学在中国传传过程中,在体用观念、心性理论、伦理学说、修持方法和思维方式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确发生了偏离,乃至发生性质的改变,有的甚至是与印度佛教教义完全相反的。这种情况分别在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和禅宗几个中国化的宗派上有着程度不同的表现。我们认为,凡是中国佛教学者撰写的与印度佛学完全相同的哲学内容,不应作为中国佛教哲学思想,而凡是与印度佛学内容不同的部分,包括继承后的发展、发挥、改造,以及离开印度佛学的独立创造,即印度佛学在中国的一切变异,都应视为中国佛教哲学。佛教在两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主要形成了印度和中国两大系,这是佛教界公认的事实。佛教哲学的中印两大系的历史存在,也得到越来越多的佛教研究学者的肯定。

中国佛教哲学形成的途径

中国佛教哲学是怎样形成的?是怎样表现出自己的特殊精神面貌和中华民族哲学精神的?要了解中国佛教哲学的形成,就要考察在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特定的媒介机制、接受机制和扩散机制,考察传播者、接受者所采取的途径和运用的方法,也就是要分析、总结佛教中国化的创造主体在客观条件的制约、决定下是如何接受,如何改造,又如何创造的。概括地说,中国佛教学者主要是通过编撰佛典、判教立宗而使佛教哲学中国化的,同时也和翻译佛典、讲习经义密切相关。因为只有经过译经、讲习,全面深入地了解佛教各种典籍,亦即经过消化、理解,才能有所开拓、创造,建立起中国的独特的佛教哲学体系。从佛教中国化的艰难、复杂的历程来看,翻译经典、讲习经义、编撰佛典和判教立宗,就是中国佛教哲学得以形成的基本途径和基本方式。从这些途径和方式中,我们可清楚地看到佛教哲学的创建者是怎样以中华民族固有的思想为本位,去接受和改造印度佛教哲学思想,创立和构筑中国佛教哲学体系的。

一、翻译经典

佛教经典的翻译,长期以来成为中国佛教传播运动中心事业。这是建设中国佛教的基础工程,也是中国佛教哲学形成的一个特殊条件。它确定了中国佛教哲学的重要思想来源,也决定了中国佛教哲学的重要思想倾向。

佛教经典的翻译,自汉以来,迄至宋代,前后长达千年之久。译事先是以西域和印度的僧人为主。后来,中国僧人西行求法取经,回国后也从事翻译,并逐渐成为译经的主导力量。译事极为严肃认真,有一整严格的程序。通常译场设置译官,分别担任九职:译主、证义、证文、书字梵学僧、笔受、缀文、证梵语(参译)、刊定和润文。由于翻译难度很大,为了提高质量或是其他原因,有的佛经重译多次。大量佛经被译成极为优雅的汉文,从而使佛教在中国文化系统中获得了立足之地,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生了根,并转化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这是佛教中国化的一种重要表现。

佛教经典的翻译过程,也是佛教中某些思想中国化的过程。因为佛典的翻译受到佛典传入的特殊情况,如语文字的不同,译者知识和社会文化背景的差别等条件的制约,从而不仅导致了文字形式上的变化,而且也涉及某些思想内容的改变。

佛教创立于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约在公元1世纪前后传入中国内地,其间相隔了五百多年。佛教不同教派的佛典又因种种不同的机缘,交相混杂传入中国。这样,佛典翻译就反映不出佛学思想的演变轨迹,也增加了阅读、理解和翻译上的困难。同时也为翻译时偏离印度佛教思想本义,渗入中国思想提供了契机。

佛教最初是经过西域地区传入的。这些地方的胡语使印度佛教传到西域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再传到中国汉语地区,又发生进一步的变化。由于西域的胡语经典和后来直接从印度传入的梵文经典在语言文字等方面与中国语言、文化和哲学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就给翻译带来种种困难。早在东晋时代,当时著名的佛教领袖道安就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中,总结了翻译佛典有“五失本三不易”[注释:简称“五失三难”,详见《大正藏》第55卷,52页中、下。],即汉译佛典有五种情况容易丧失本来原义,有三种不易翻译的情况。“五失本”为:一是由于梵、汉文法不同,不得不使原文语词颠倒,以符合汉语语法;二是原典的文体质朴,修辞语较少,而汉语则好文饰;三是原典常有重复相同的语句,不嫌其烦,汉译则多删去此类重复语句;四是有的原典经文中夹杂注解,汉译则多删去此类夹杂注解;五是原典在说完一事再接着叙说另一事时,常常重复前述文词,汉译则多略去重复的部分。“三不易”为:一是佛典系依当时印度的语言、风俗而立,而要适合后代的语言、时俗,就会给翻译带来困难;二是圣人(佛)与凡人本来就距离很大,在翻译中,要使远昔圣人的玄妙思想适合后世凡人的时俗,是很不容易的;三是佛典流传久远,后人若以平凡浅识从事翻译,即使万分谨慎,也难免有误。道安总结的这八种情况,表明了佛典翻译,尤其是早期翻译失去印度佛典原义的必然性与严重性,揭示了在佛典翻译中中外古今的矛盾,这种矛盾就决定了译文内容必须作出适应当时中国语言与时俗的调整。这就给佛教中国化带来了必要性与可能性。事实上,当时译经者为了使中国人能够看懂佛典,译经时不得不采取中国固有的,尤其是道家、儒家和阴阳家的名词、概念、术语,作出相应的翻译,从而导致原义的某些变异。更有甚者,译经者为了和中国儒家伦理道德相协调,常常通过选、删、节、增等方法,对佛典描述的人际关系进行调整,尤其是删去了论述父子、夫妇、主仆平等和性生活混乱的原文,从而背离了印度佛典的本义。

译者的语言条件、知识结构和文化素质等主观因素,对翻译质量的高低具有决定意义。早期译经以西域和印度僧人为主。西域和印度僧人多数不通或者半通汉语,译经时,需有中国人襄助。这样,语言文字的沟通问题,始终是困扰翻译工作的一大难题。后来,中国僧人担任主译,他们一般都是汉梵兼通的,但精通梵语的程度毕竟有所不同,这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对原文的理解。同样极为重要的是,参与译事的中国僧人的知识结构和文化素质,在翻译过程中也起了无形的然而又是十分重要的作用。中国佛教知识分子,通常在皈依佛门以前,都受过儒学和道学的教育,有着固有文化的深刻影响,他们原有的传统思想、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极大地左右着对外来佛教的理解和翻译,以致有时导致了印度佛教哲学思想的某些根本性变化。

因翻译而带来的佛教哲学中国化的典型例子之一,就是吕澂先生列举的对“如性”概念的翻译。这个例子突出地反映了中国固有的哲学术语、思想方法和世界观对印度佛教哲学观念的理解和改造。这个概念十分重要且不易把握,特引说于此。吕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