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里头亮了,那层紧紧包裹住他们、保护他们的幽暗和嘈杂都消失了。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她微笑着把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推开,她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他虽然感到失落,却没觉得受了什么伤害。她坐直身体,从遮光板上面的小镜子里整理着头发。他仍然有些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但那松懈的身体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他们都作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样子,但他其实很沮丧,甚至有点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东西怎么突然间就中断了。他期望着暴雨闪电,期望着他们继续被困在这个路边的停车场里,在一个隔绝的、陌生的地方继续温柔的游戏。但是再没有下雨的迹象了,雨彻底停了,天空缓缓透出干净的蓝色。
他们交换了座位。车子重新驶上高速公路,路面、天空在水中泛着微光,德州平原上铺展着一片片低矮、开满野花的土岗,有时候有一条河,有时候有一带绵延的美丽的丛林,还有沼泽、农场白色的木头房子,一切显得晶莹、美丽、温润动人。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欣赏这景致,但她睡着了。他微笑着想到,她不再因为他在场而不愿睡觉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出现在她提起的那个移民聚会上,因为除了参加这愚蠢的活动,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遇见”她。在此之前,他给她打过电话,除了一般性的问候,他们什么都没有谈,她语气中透露出她不太方便,他只好匆匆把电话结束,毕竟,他是个清高的人。他似乎因找不回他们之间那种私密而焦虑,满脑子都是对她的念想,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曾经把每段情爱当成有趣的经历,对他来说,它们的存在似乎是出于暂时改变生活常态的需要,他从未感觉到这种对温暖的焦虑渴求、一种急于填补的空。好几次,他感到突如其来的悲哀,觉得自己老了、脆弱了。
聚会在一个华人餐馆的婚宴厅里举行,首先是一系列讲座和表演,有人传授中医养生知识,有人讲授美国公民的申请信息,然后有人到台子上唱京戏……他注意到会场里有不少熟龄单身男女(他猜测他们各怀目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她是活动的组织者之一,直到节目结束、自由交流的时间,他们才有机会说话,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别人说话,她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个人,像条鱼一样四处优游。他烦透了这种吵吵闹闹唠家常的环境,却发现她乐在其中。他想:她比他想象得复杂,也可能,她比他想象得庸俗。他很不合群地站着(看起来每个人都在积极地找朋友),等她再回到他身边。她不时走过来,带着兴奋的神情,但他深知这兴奋和自己无关,他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很快,她又走了。有一次,他鼓起勇气快速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单独聊聊?”但她戏弄似地笑了,说:“聊什么呢?你这么不爱说话。”“是啊”他不高兴地说,“和我一起一定让你觉得闷,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我会说话。”说完他马上后悔了,她笑笑不置可否。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个问题。
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却仍随着别人去餐台拿点心,他吃了不少东西,只为了消磨时间,不必无所适从地站着。周围的人操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高声交谈,有几个人钻来钻去地散发名片,这片热气腾腾的场面让他头晕,只有看到她往他这边走过来,他心里才又了一点期待。可他发现自己像小孩儿一样在闹情绪,怎么样都不能满意。当她对他态度热情、亲密的时候,他觉得那不过是装给别人看。当她冷落他的时候,他又生闷气。最后,她似乎也厌倦了,干脆不再理他。他离开的时候,那些参加聚会的人好像劲头刚刚上来,厅里的嘈杂声更大了。他当时看见她在和一男一女说笑,笑起来的时候头往后仰去,让他突然想起她在车里头那个样子。就是这么个在他看来轻浮放浪的动作惹恼了他,他立即决定走,连个招呼也没有给她打。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了,下午到傍晚的时间里,他一直坐在那条靠近阳台的双人沙发上。他想到可能在暴风雨之后一切就结束了。他们那天就在公寓的楼下分手,她表现得很友好,邀他与她常联系,并鼓励他参加她组织的那些移民活动。他尽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留恋的痕迹,但没有,她上车以后甚至没有打下窗户再和他道别。他没有邀请她上楼,他以为这是出于修养,但现在他知道他只是害怕被拒绝,他已经预料到会被拒绝。他如今回想起他们在车里时她朝他瞥视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里的感觉……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动了他,让他的心微微发颤,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他沉溺在不厌其烦的对细节的回忆中,像在咀嚼已冷却的甜蜜的残渣,它仍然甜蜜,却也令人颓丧。然后,他又觉得害怕,害怕他仍留恋的东西已经被她抛开了、失去了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