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筋疲力尽的时候,瓦特和他的首席助手才进行短暂的休息,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在那个充满了各种古怪仪器、线路盘错的实验车厢里,他在身上罩一个隔绝光线和声音的罩子,任凭助手们在身边走动,摆弄仪器和缆线,他仍然可以一躺下就入睡。瓦特几乎不做梦,他不允许自己做梦。但有时候,他也会梦见盘错的线路变成了缠绕的蛇,梦见他的列车坠落在虚空中,像一片树叶。但他一旦醒过来,他就能立即摆脱睡梦的记忆,除了使这列车不断加速,他不希望自己想任何别的事情。
而在另一个罩子里,他的首席助手也在做着梦。爱因斯坦有时梦见钢琴的音色,梦见雨丝,有时梦见飘拂着的、晾晒在院子里的各色衣服,还有一些过去见过的人……他醒来后仍然尽力追忆这些梦,因为许多梦见的东西竟然是他在醒着的时候从记忆里寻求不来的。爱因斯坦在怀念俗世的生活,列车和速度之外的东西。现在连他也不清楚这列火车会驶向哪里,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乘客们想要去的地方,只是在疯狂的加速开始后,乘客渐渐忘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这些念头总是扰乱爱因斯坦的思绪,使他的行为显得优柔寡断,只是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和瓦特在一起,他只能急促地计算、推断、向别的助手发出指令。他在罩子里躺下来时,他觉得那种习惯性的劳作像一场热闹却极其枯燥的梦。
当爱因斯坦和瓦特从睡梦中苏醒,撤去身上能隔绝一切的罩子时,瓦特对于助手因被睡梦纠缠而模糊的眼睛感到极度失望。他一次次忍受了这种失望,因为在这些助手里,爱因斯坦是最聪明的一个。
这个时候(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他们又走过盘错纠结的线路,各种面目古怪的仪器的发声此起彼伏。瓦特专心地观看着仪器屏幕上的显示,倾听着那些奇特的发音。爱因斯坦突然觉得一切很丑陋,他有种被蛇缠身的窒息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瓦特错愕地看着他,神情里包含了震动和厌恶,而在爱因斯坦看来,那张永不疲倦、金属一样坚硬的脸上所带有的一贯威严显得如此盲目,这种威严渐渐不再能压倒他、使他胆怯了。
他说:“先生,我认为我们的速度已经足够高了,接下来是否应该让火车慢下来?”
瓦特轻蔑地说:“对于科学来讲,没有什么是‘足够’的。”
爱因斯坦说:“可对于列车来说,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送乘客到他要去的地方。这些乘客已经在车上很久了,虽然我们的速度高得惊人,可我们并没有让乘客在他们该下的地方下车。”
瓦特很吃惊爱因斯坦竟然这样无端地驳斥他,他脸色难看地说:“乘客并不反对参与这样的试验,我没有听到任何抗议的声音。”
爱因斯坦问:“那我们最终要带他们去哪儿?我们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瓦特说:“到他们将最终到达的地方。一切都还是未知的。”
爱因斯坦有些激动:“最终到达的地方?可你能确定那不是毁灭吗?人们坐到这辆列车上,不知情地参与了试验。他们不知道列车到了哪里,因为速度太快,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不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操控,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却要决定他们的命运。这一切不是很不公平吗?他们可能成为速度和热情的牺牲品,而我们根本不知道会带他们去哪里。”
这些感情用事的话使瓦特感到气恼和彻底的失望,他说:“爱因斯坦,这些无用的念头会扼杀你的科学热情和创造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些怪念头,但是,好吧,我也许说服不了你,你这样对工作毫无帮助。我们不需要问太多……投入进去,只是投入……我不能强迫你再呆在这里,我们这里需要专注而单纯的人,不想过去和未来,因为未来是我们创造的,而对于科技来说,过去就是谬误。你不能再呆在这里,这样吧,你可以去乘客车厢,你最好出去走一走,如果你想回来,我会考虑。但是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爱因斯坦想说服老师开始稳定减速的研究,但瓦特没有再给他讲话的机会。两个面带幸灾乐祸神情的助手带他来到车厢的尽头,按了开门的密码,看着他走出去,迅速地把门关上了。他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并不希望那扇门再为他打开。他试图理解在漫长的时间里自己在那扇门后面的生活,不可否认起初是美好的、充满激情的。而现在,那扇门后闪烁不定的光怪陆离带有一种走火入魔的恐怖意味。
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爱因斯坦许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车窗(实验室里没有窗户),他凝视着车窗外一团快速流动的“混沌”,回忆起过去曾透过车窗看见的平原、山脉与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