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短的时限内,小H和我昼夜整理书籍,想要把最重要的书籍都保留下来。过去的报纸杂志、期刊只好全部放弃了,技术书籍、二三流的小说随笔诗歌评论、作品精选集、名句摘录集、名著缩写本、抄来抄去的教授和博士们的论文等全部放弃,大部分大同小异的工具书也要丢弃,百科全书只保留了三套。古籍影印本由于太过厚重只好割爱,同样的书籍我们只保存一个最权威的版本。我们像骡马一样把书籍驮来驮去,最后连我们也觉得书籍已泛滥成灾了。我们就像想要把一整座山装进小船带走的两个痴呆渔夫,终于心力交瘁、无计可施。当局对我们的进度十分不满,派来十多个学历高深却几乎目不识丁的帮手。他们完全不理会我们唠唠叨叨的叮嘱,把宝贵的书籍随手乱丢,那样子就像垃圾处理厂工人对待旧拖鞋或是空罐头盒子一样。但他们迅速地帮助我们完成了工作。
当最后一批销毁的书运走之后,我们坐在空荡得四处穿风的图书馆里检点剩余的书籍和帮手们在系统里留下的草率纪录。我们捶胸顿足地发现很多东西都没有抢救出来。例如,《远征记》被归类于报告文学而销毁了;《山海经》被当作一般的地理教科笔记处理掉了;《聊斋志异》显然被忘记从一般的志怪小说里分离出来;小普林尼被当成大普林尼的重复,著作悉数被毁;《芬尼根守灵》被哪个天杀的扔进翻译指南之类的书里运走了;《曲径分叉的花园》竟然由于其名称而被归类于园艺技术手册;王尔德的所有童话被当作“无名童话作家的作品”舍弃;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被当成一般的博士生论文笔记扔进有史以来最险恶的书籍焚尸炉;萨德的《美德的不幸》被归类于黄色小书,嘉斯汀因此再遭蹂躏……而看看这个自以为是幽默大师的人,在把占满整排书架的托尔斯泰推进强酸池之前,竟不忘在电脑里留下注解:“我本来想要保留下来,因为老头的胡子确实很酷,呵呵。但我最终无法忍受这种唠叨个没完的老汉全集,刚刚处理了一个叫托马斯?阿奎纳的老汉(一个到死还没有把话说干净的唠叨鬼),刚好你俩去作伴。”另一个则相当愤世嫉俗,干脆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道家著作、禅学典籍系数丢弃,原因充满十足的电子文艺腔:“这个世道,故弄玄虚的人还少吗?我们活得还不够疲惫吗?”
随后,我们马上面临着“留下还是离开”的问题。委员会的人对我们很仁慈,告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会毫无人性地要求我们忠于职守,如果我们选择留在地球上,他们会安排一份更轻松、酬劳更好的工作给我们。他们还说,图书馆完全可以有一个能干的智能人照管。而在丧失了那么多老朋友之后,我们马上悲愤地表示必须与图书馆同在。这令他们很惊讶,他们要求我们仔细考虑这个选择,因为一个只有两个人和一间图书馆的星球,其枯燥狭小可想而知。这不是问题,我们心里正愤懑着,恨不得离这些家伙越远越好。散会后,委员会的一位老者走过来,和我们握了手,他说:“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们的选择是否是对的,但是热爱书籍有时候就意味着选择了孤独的生活,好在你们是两个人。我们会尽量把空中图书馆设计得符合你们的心意,而且在技术方面你们千万不要担心,这个空中图书馆就像……就像地球这棵大树上伸出去的一个枝杈上面的叶子,它将随地球一起转动,凡是我们这里有的晨昏和季节变化、光线和水源、以及植物生长所需的条件,你们那里也同样会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们像丧家犬一样离开了厌恶我们的城市和人。活动家们毕竟有他们的能力,虽然他们在群众面前崩溃了,却在政府面前保留着相当的尊严。这份尊严使我们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小星球,这个星球足以容纳这些我们注定要守卫的书,而且还留有一片空地栽种植物,在空地的不显眼的角落里,设计者还赐予我们一个小小的池塘。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飞船每个星期会来关照我们一次。初来这个星球的几天,我们就在空中图书馆前后的空地上栽种果树、蔬菜和花,以便暂时忘掉关于书籍的烦恼。
有时候,我们从望远镜里遥望地球,我们能看到某些城市棋盘般的块块城区、条纹一样的街道和带状的灯光。但我们看不到簇拥在各个角落里的人,好像他们都隐藏起来了。最可怕的是,我们听不到那里的声音,从这里看下去,闪闪发光的城市仿佛是喑哑的。那种情景让人心生不快。看着那个喑哑、黯淡的星球,我们醒悟到图书馆的归宿只能是空中了。在那个毫无神秘感和尊严的地方,人类的存在和智慧、神圣、罪与罚这些书籍所要讨论的问题都无关了。
一天早上,我百无聊赖地在外面闲逛,认为小H还在睡梦中。我看见我们的图书馆就像一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鸭蛋,而走近看时,我发现蛋壳上布满细密的、水波一样的纹路。当人们把书籍从地球上永远地驱逐之后,竟然还有人挖空心思为它设计一个形状奇特的匣子,其优美的弧度可以媲美圣彼得大教堂的完美拱顶!
图书馆的馆门紧闭,我想到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把书按照转移之前的归类胡乱堆在架子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走进去过。这就好像一个人不愿意看过去的物品,害怕触碰到回忆,想到某些失去的亲爱一样。但我想到,这似乎也关系到勇气的问题。如果我承认经历了这次劫难,我已经爱上了我的职责,并且坚持担负起这个职责,那我就不应该娘娘腔地躲来躲去,而任由幸存下来的老朋友们无人照顾,七零八乱地躺在架子上忍受侮辱。而且,我为什么装作好像我和小H一样痛心呢?如果有个人痛苦得十天半月爬不起来,那个人绝对是他而不是我。所以,我应该是那个首先投入工作的人。
我推门走进去,宽敞的图书馆里光线明亮,但十分阴凉。彩绘的大理石地板光滑而熠熠生辉,在狭长的通道和高大负重的书架之间,有雕刻着精美图案的乳白色廊柱,它们的底座就像玉石一样温润。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图书馆就像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一样神圣典雅,仿佛沐浴在圣母美好平和的目光之下。我慢慢加快脚步,向通道的最末端走去,准备从后向前地进行整理工作。但在倒数第三排书架的左侧,我看到小H正穿着晨衣、头发蓬乱地朝我尴尬微笑。他向我晃了晃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含混地说道:“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把这本《海边的卡夫卡》当成卡夫卡的传记了,真让人受不了……”我冷淡地说:“是啊,不过总好过有人邋遢得像刚和女人厮混过一样,却在这个神圣的地方大发议论。”小H做作地大笑,他说:“你刚才提到和女人厮混,不瞒你说,刚才我确实曾动过邪念,这些廊柱上的女人雕像太美丽了,你看了吗?有时候圣洁和邪恶竟然相互依存。一个人看见美罗岛上的维纳斯或者特洛伊的海伦,难道不想拼死占为己有吗?于是,占有的欲望 - 这邪恶的东西,以及由此而生的愤怒、鲜血、屠杀不都产生了吗?如果没有夏娃的美丽和纯真,苹果的诱惑又算什么?在耶稣诞生的时候,希律杀死了多少个婴儿?难道人类的救赎者不是浸泡在别的孩子的鲜血里降生的吗?在《以赛亚书》里写道‘在旷野里有人声喊着‘修直主的路,铺平他的道’,为什么要在漆黑、荒芜的旷野里?因为最光明的道路必须出自险恶之地,还有,魔鬼为何在险恶的沼泽里诱惑耶稣……”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有的人容易激动得失控,并且喜爱唠唠叨叨地抒情,但是没想到已经达到这个地步。我希望你不要转移重点,把自己对女人的邪念和耶稣基督的道路相提并论。而且,出于险恶之地的道路乃是为了最终将人引向光明,诞生于罪恶世界中的婴孩是为了止息罪恶。圣洁的美通常具有战胜、感化邪恶的力量。”
在这一番相互调侃的对话之后,小H不再为他的秘密行动而尴尬了。他走过来神秘兮兮地拍拍我的肩膀,问:“拜托你老弟不要模仿传教士的口气和我说话,难道你不想看看是哪些雕像使得我产生邪念吗?”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用了相当长的时间研究廊柱上的雕塑和地板上的彩绘画像。
后来,我们一起整理图书。其间发生了一次争执,原因是小H坚持把古典诗人荷马和维吉尔远远隔离,而在我看来这两位年代相差不远的诗人完全可以互不干扰地呆在古典诗歌的架子上。小H一开始不愿意解释,但最后他无能为力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古罗马人是特洛伊人的后代,因此,维吉尔笔下的英雄一定受不了那些摧毁特洛伊城的古希腊英雄。在《神曲》里,但丁清楚地写明他在奥德赛那儿受了冷遇,况且他还只是一个诗人。”我对此不屑一顾,我说如果荷马的英雄要和维吉尔的英雄在书架上再打一仗,那就让他们打好啦,因为照这种婆婆妈妈的理由,我就得把孟子和荀子也隔离开,不然他们也会吵翻天,如果我们考虑所有作者之间的争执和恩怨,甚至还要考虑作者和人物、人物和人物的恩怨,那我们到死也整理不完这些书。最后,他对我让步了,因为在瞒着我偷偷整理书籍这件事上,我毕竟没有和他计较。
黄昏的光线笼罩着我们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透过近乎透明的穹顶,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一轮新月。我们离开图书馆,筋疲力尽地走到亲手栽种的果树园中。这个星球几乎是寂静无声的。小H穿着晨衣,面容由于长时间的阅读和思考而显得憔悴,我想我自己也是这样。
小H突然说“这里近似伊甸园,除了没有其它生命。我相信希尔斯的那句话:假如所有的动物都不存在了,人会孤独而死。”
“他说得对,人类最后会孤独而死,但它们却早就死了。不过,还有一些专门养来供人吃穿的。很长时间以来,除了看到那些一块块切割好的动物的肉,还有肉的制成品,香肠、罐头,或者动物毛皮做成的可怕服装,以及有些动物生出来的蛋和奶,我几乎没有见过什么活生生的动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的城市里还有猫和狗,我记得它们还被称作‘伴侣动物’。但后来由于卫生和地盘不够用的缘故,人们索性把“伴侣”们杀个精光。我相信这种事儿早晚会发生在人自己身上,先是容不下别的生物,然后容不下他的邻居。不过,你怎么想到了这个?”
“不知道,我就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这里太静寂了,如果有一声狗吠或者猫咪的叫声,哪怕有一只鹅摆着架子走来走去,气氛都会好得多。我小时候幻想拥有一只狗,带着它一起跑步,或者在我阅读的时候,它就趴在椅子底下睡觉。有时候,我竟然会以为我真的有一条狗,它就在某个角落熟睡。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突然回头看,好像它也跟在后面。后来,当我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愿望时,父母马上拒绝了。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捕杀行动就开始了,到处都看到动物在绝望地逃窜。我曾看到一只母狗和一窝小狗躲在一个废金属堆后面,而那些家伙用红外线来感应它们。当挡住它们的一块废铁被掀开时,我看到它们的眼神有多么惊惧。但对我来说,我似乎感到这种杀戮乃是针对人类自己的,那些眼睛简直就是人的眼睛。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人在进行一种有步骤的自杀,先杀自己的伴侣,然后屠杀书籍,屠杀人类最精粹的思想、情感和记忆,最后就轮到那个一无所有的血肉之躯。即便在这儿,我还是觉得这种极度的静寂里面,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就像下面的拼命喧嚣里有死亡的味道一样。如果人类注定灭亡,那就让他早些死、快些死好了。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还不动手,看起来他是个沉得住气的老头儿,可能已经到了老糊涂的地步。哎,我们干吗要考虑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我烦躁地说。我不想谈论死亡。也许因为光线的缘故,一切看上去都有点儿忧郁。
我们边说边往小池塘走去。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愤世嫉俗者?”小H撩起水洗脸。
“我本来就是,不过我到现在才发现,因为我竟然被那群把城市弄得乌烟瘴气、没有心肝的蠢蛋给赶走了。于是,我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是这种人,我一直都喜欢和他们对着干。”我说,决心避开让人不悦的话题,“但是让我们先不要提动物的伤心事,也不要管那群下面的人,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个伊甸园只缺乏动物吗?”
“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浪漫主义的反叛者?”小H诡谲地笑起来。
“达而杜弗,我命令你至少诚实地对待你唯一的朋友。”
“当然了,缺少女人。设计师也知道这一点儿,他给我们很多美好的影像。”
“你的所缺正是我的所缺。不过,我认为设计师的做法根本就是虐待,虐待狂在雕刻、绘制这些美丽影像的时候一定在想:眼睛再迷茫一点儿,头发再柔软一点儿,身材再丰腴一点儿……哈哈,让他们看吧,这可真够他们熬的。”
我们正身子后仰、大笑不止的时候,小飞船像一条银色的鱼一样悄无声息地在不远处的那块停靠台上降落。我们顿时兴致全无,这条无人驾驶的飞船简直就像个阴魂,我们冷冷地瞧着它,动也没有动。它的后门好像遵循着某种节奏似的慢慢打开,一条灰色的金属长梯延伸下来,几个密封完好的白色箱子从梯子上平稳地滑落到停靠台的地面上。然后又是那一套:长梯缩回去了,后舱门缓慢闭拢了 – 鱼无声无息地游走了,消失在下面深不可测的云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