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车停在车库前面,女儿打开车门下去了。然后,那个中文名字叫李肖,洋名叫米歇尔的女孩儿站在车库前面的树荫底下,看着母亲把车缓缓驶进车库。她背的那个蓝色背包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但小女孩儿站得很挺拔。米歇儿要过八岁的生日了,她和父母亲这些天都在商量着如何庆祝。除了邀请同学到家里来之外,作为礼物,父母允许她领养一只狗,这是她一直要求而未被允许的。
那母亲从车库里走出来,来到前面的院子里。她摘下墨镜,看见米歇尔站在那儿,偏着头朝她微笑,娇嫩的小脸儿上覆盖着树荫和晃动的光斑。越过米歇尔背后那道白色的矮栅栏,她看见丈夫的同事贝尔教授正拿着一把大水壶浇灌环绕着走廊的那一圈花草,在他旁边站着那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巴特儿,巴特儿随着贝尔的移动而前挪、后退,亦步亦趋。贝尔的腰弯得很低,他的人过于谨慎,甚至有点姿态僵硬。他们两家的庭院几乎一模一样,走廊下的盆栽植物、院子里修剪整洁的草坪,门前的一棵大树,房子后面用褐色的木栅栏围起来的花园。它们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按部就班,整饬而雷同,里头充满着割草机、牛奶瓶、洁厕液、孩子和狗的气味,男人们白天埋头工作,晚上全家呆在一起看肥皂剧或娱乐秀。
她女儿满八岁了,这是他们近来最关注的一件事。偶尔,她会回想自己八岁时在干什么,那时她的父母、她的姐妹都是怎样生活的,但能想到的东西都模糊了:走廊上的小铁皮煤炉,院子里种的月季花,还有作业本和那个总和她一道回家的朋友。那时候的她远比米歇尔懵懂,她想的事情应该很少很少。她想到在她生日的时候,母亲会多炒两个菜,并且给她煮两个鸡蛋。到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偶尔会发现生日那天桌上竟然摆着一个蛋糕,这已经是一个小孩儿能获得的最好的生日待遇了。
母女俩正走向那栋白色的两层楼房,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小孩儿尖声喊叫着,仿佛呼啸而出。他一跑到母亲跟前,她就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于是他“格格”地笑起来。在小孩儿的后面,跟着两位满脸皱纹、笑容可掬的老人。他们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对她说,杰森已经吃过晚饭了(他的晚饭时间和别人不一样),说他刚才一直玩的很好,她离开以后他就在屋里踢皮球,没有闹人。这群人簇拥着抱着男孩儿的女人走进屋里。米歇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母亲有点儿疲倦,但为了不让儿子失望,她仍然和他玩儿了好一阵子,直到米歇尔俯在二楼的栏杆上问她晚饭吃什么时,她才停下来,哄着杰森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让爷爷奶奶陪着他画画。
剩下那母亲一个人的时候,她站在客厅的中央,抱着双臂,倾听了一会儿从楼上传来的各种声音。然后,她抱起白色长餐桌上的花瓶,走到厨房去给花儿换水。她发现洗碗池里还有一个杰森专用的小锅,锅底粘着已经干了的、厚厚的一层燕麦糊,她想是公婆喂了杰森以后没有来得及洗。她把花瓶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开始努力洗锅。然后,她把洒在电磁炉上、操作台上和餐桌上的残渣仔细擦了一遍。她喜爱洁净,但老人们似乎不太在乎这些。尽管她曾好几次委婉地提醒他们吃饭时可以尽量凑近餐桌,因为餐桌容易清理,但他们还是会把身子离得远远地,仿佛不好意思离食物太近似的,因此把汤汁、食物渣滓滴在地板上。她独自包揽一切清理的活儿,在她干活的时候,把杰森托付给老人。做完清理的活儿,她像贝尔那样,拿个大水壶,开始浇灌栽种在走廊上和后面花园里的花。
她回到客厅,打开了音响,她喜欢在劳动的时候有一点儿声音和节奏,这样不至于太沉闷。她想到即将来到的那只狗,想象着这个整洁、稍显空荡的客厅出现一只狗会是什么情景。也许会变得更凌乱,但也会有一些活泼的生气,至少可以让杰森多个玩伴儿。之后,在丈夫上班、她把米歇尔送去学校之后,杰森就不会只缠着她一个人。她不怎么看电视,觉得太吵闹。每天上午,她送走女儿,做完家务之后,如果碰巧杰森睡觉或是被爷爷奶奶带到外边去了,她能够独自坐一会儿,她就会坐在客厅的沙发那儿,或者坐在厨房里那张小桌旁边。当她透过敞开的门或厨房窗户望着走廊外面的草地和小街时,风扇旋转的声音、树枝摇动的声音和小鸟降落时敛起翅膀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只有这么一会儿,这栋房子和这个院子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很快,所有的人会陆陆续续地回来,他们会把她的世界填得很满。
属于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并没有多少空闲去思考她的处境。杰森需要她哄着入睡,他睡得很晚。早晨,闹钟会叫醒她起来准备早餐,因为女儿不喜欢奶奶做的中式早餐。她还要给丈夫准备带走的午餐饭盒,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开车出去吃午餐,他的时间从来不够用。女儿和丈夫出门了,把身后的一切留在家里,留给她,包括他们用过的餐具,带着他们气味的衣服,被他们压皱的枕头,他们随意摆放在桌子、椅子上的书和用过的杯子……她不能要求老人家整理这些,而等她把一切洗刷整理好,杰森又来了。下午,她接女儿放学,回来之后陪儿子玩一会儿,就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这往往就是她一天的生活。
然后,会来一只狗。米歇尔是个孩子,孩子们总想给生活增添新内容,她们的世界在迅速地扩展。而当人们大了,他们想把一切缩减,因为令他们烦躁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不堪重负。她并不是很喜欢动物,但她有点儿盼望着狗的到来了。当它来到这个家,她每天至少会带它出去两次,早晨,傍晚。在这样的时间里,她期望她能单独呆一会儿。
她把客厅里的一切收拾好后,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餐。她拉开冰箱门,有点儿茫然地看着里面塞满的塑料袋。每一天,她都得做这种繁琐的决定 – 这一餐吃什么、下一餐吃什么……她希望孩子和丈夫能吃得营养健康,而且要尽量避免重复,这并不容易做到。因此,每当她要去超市做一次采购时,她都会提前列好一张长长的单子,把要买的东西写上去。她在冰箱前站了十几秒钟以后,做了决定。然后,她把头发利索地挽起来,把晚餐要用的材料拿出来,放在水池旁边的台子上。
当有车从街上经过的时候,她会抬头望出去。在她心里,她并非在焦虑地盼望丈夫回来,维持他们之间关系的早已不是热情了,而是一种让人安心的习惯,一种稳妥的感觉。可是当他回家的时间临近时,她就会习惯性地等待,似乎只有当他的车转进那道门,这个家庭、这一天才算完整了。但这种完整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想。一旦当人们把自己托付给家庭或一种关系,他们就保不住以往的自我了,他们得让自己变成一个角色、一个部分,承担着属于那个角色的义务,也获得那个角色理应获得的爱和其它东西。有时候,在那些充满家庭美满气氛的喧闹时刻,她发现她竟会突然感到一阵让人心慌的寂寞和失落,她感到自己不在那儿,或者不完全在那儿,她甚至去偷偷揣测、观察丈夫,看他是否在那儿。她心底深处掠过一阵让她不舒服的颤动,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想到,在每一个家庭里,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都会有她这样的一些人,她们在自己的家里、在被填满的同时却仿佛面对着空旷,她们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但她们仿佛听得见这声音背后出奇的寂静。
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了梦想,这是米歇尔引起的话题。本来,在丈夫和女儿争论中,她往往置身事外,可女儿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妈妈年轻时的梦想是什么。她一时没有回答,丈夫却替她回答了。他说,她想当一个女诗人,一个“严肃的”评论家。当他说这些话时,她大为惊讶,怔怔地看着他。他说得那么轻松、随便,还带着开玩笑的神情,似乎她的梦想本来就毫无严肃性可谈,它不过是个空想。她知道,一个家庭主妇的梦想是不会被任何人重视的,而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孩子,她可能不会仅仅是一个家庭主妇,她并不需要把时间花费在列食品采购单上面,她也许会真的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和批评家,她也会像他一样有自己热爱的事业,会有所成就,她也会经常出门,去开会、交流,会专注于智识的世界而不是禁锢在家务活儿的世界……他常对她说:“你的最大成就就是养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没有问过他,但她在心里很多次反问他:如果你和我一样,如果你的所有成就是养了两个孩子,你是否会满足?
她看着走廊上那盆夹竹桃正开着粉红色的花。那些花儿在风中静止不动,明艳、娇弱,但它们很快就会凋零,会变得干枯、难看。当她把铁罐里的即食蔬菜汤倒进锅里时,她看见丈夫那辆深蓝色的福特车出现在街上。她看着他把车转上车道,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草坪中间那条碎石小道上。他像往常一样提着那个黑色公务包,走到某个地方时微笑着朝厨房窗户那儿扫一眼,仿佛他确信她就在那儿呆着。她继续搅拌着锅里的汤羹,没有喊他,也没有笑一下。她那种等待的情绪平息了,但同时有种不易察觉的烦闷掠过心头:又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平淡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