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焰火
此时,他半躺在那张床上,背部和冰冷的墙壁之间塞了两个厚厚的枕头。他的房间很小,方方正正,就像一个小火柴盒,有点儿憋闷,但是很温暖,他觉得太温暖了,让人总是想睡觉。可他不爱睡觉,他是个还有点儿莽撞、天真的男孩儿,唯恐会在沉睡中错过什么。他听着,听见母亲把厨房的灯拉开了,姐姐又在水管前面唱着同样的歌。他想和她开玩笑,叫她别再唱这首老掉牙的歌了,应该换一首,但他知道她们在厨房里忙着的时候,什么也听不到。
陈旧的、浅蓝色的棉布窗帘遮住了那面小窗户 – 这房子唯一的亮眼睛。 他猜想在这只眼睛的后面,昏暗的光正从藏匿的地方悄然钻出来,缓缓包围那些残余的亮光,而后蓦然像张深蓝色的毯子一样笼罩在街道、房屋的上空,布满在树木的枝杈之间。而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在仿佛突然升高的地平线那儿,一抹柔和的、橘色的光线还停留了一会儿,直到那灰中带青的冷光代替了它,宣告夜的到来。他猜想寒冷已渐渐在城中漫开,就像悄无声息的水一样,街道会变成筒状,或者像晦暗中的一条线,天幕上将缀着一些星星。他曾从书上读到,这些星星正在离人们远去,而且会越来越远,它们是宇宙炸开后的尘埃,还在朝远处飘散。多么神奇!在它们还未飘远的时候,人头顶上的天幕一定缀满了宝石一样的硕大的星辰。他闭了一下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那种景象。
他现在就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哪怕只是那些熟悉的破楼和不太清洁的街道,还有街边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和从楼下经过的行人。已经好几天了,母亲说温度又降了,外面刮着风,不允许他再到外面去。而今天晚上,她却不能再把他关起来。她已经答应会把他推到阳台上去,在那儿停留十五分钟。就是今天晚上,他还要耐心地再等一会儿。
这些年轻的男孩儿,一早就期望出去闯荡、体会自由。直到某一天,他们遇到了某个无法解决的大问题,就会回到妈妈的身边,这是他们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依。他就是这么一个男孩儿。他出去上学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两年多后,他就回家了。他为什么回来了?在每个小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都会飘飞着上百个谣言,尤其是关于那些刚从外地回来的人的谣言。起初,也曾有关于他的谣言。但后来,大家都相信他生病了,他越来越消瘦、苍白。第二次手术以后,他已不能自由地在街上走动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偶尔由妈妈或姐姐推着到附近走一走。他不愿意麻烦她们,但他又喜欢看看外面,于是,更多的时候,他叫她们把他推到阳台上待一会儿。他母亲害怕他会受凉或是受到外界病毒、细菌的感染,只愿意让他待那么一会儿,而且必须要在阳光温煦、没有冷风的情况下。他每天等待的、他所拥有的就是这么一些恰好的时机,一段极为短暂的光阴。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能够偶尔跳出他的火柴盒,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看那些真实、鲜活的东西;他可以观看颜色变得嫩绿的、正在抽芽的树木,察觉到雨水过后的清凉,能更清晰地听见人们的说话声、笑声。哪怕只是看见那些活泼的猫狗在别人家的阳台和窗台上走动,他也会感到一股振奋的暖流冲过他的身体,让他激动、欢悦,这就是生意吧?生命的炽热,生命的欢乐,他想着,有时候,泪水会突然涌出来,他赶紧把它擦掉,假装无动于衷地哼起歌来。他害怕她们会误解,以为他因为伤心、绝望而落泪,可他是因为快乐,因他所看到的、听到的这些而落泪。对人们来说,阳台上的风景是琐碎甚至杂乱的,陈旧而千篇一律的。但对他来说却不是,他在这一切里面寻找精微的生的含义,对他来说,一片绿叶、一双动物的眼睛、一个拉长的语音都会深深打动他,它们就像世界本身一样深邃、变幻、充满生意和奥秘。
由于他只能在这样有限的片刻里观看,其余的一切都得靠幻想,这使得有些形象在他的想象里变得出奇得清晰,有些却模糊了。于是,他让母亲给他买一些书,尤其是画册和带有绘图的书。依靠这些,他希望那些在心里勾画出来的形象不至于错得太离谱。有一天,他在画册里看到一幅日出的图画,就梦想着再看一次日出。他不敢把这个愿望告诉妈妈,只好偷偷地对姐姐说了。姐姐说:“别瞎想了,你能起得来吗?而且早上很凉,又有风,你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他很失望。但第二天早上,在睡梦中他被姐姐叫醒了。她给他穿上厚厚的衣服,用毯子把他紧紧围起来,又给他裹上她的围巾。
“妈会醒吗?”他兴奋而紧张地问。
“哎,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了。”她说,看上去胸有成竹。
他坐在阳台上,看着天空中阴沉的、蓝灰色的光线。他想:这里没有画中的树林、原野,但这里可能会有同样的光线、色彩、燃烧一般的天空。他想到他可能没有机会再看到田野了,他失去了走动的能力,可他也曾经是个健康的、骑着自行车在大路上狂奔的少年,他曾经在雨里跑着,雨水和汗水在他的身躯上汇流在一起……他回想着、等待着。姐姐站在他后面,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手指温柔而沉稳地压住毯子的边角。然后,他看到在东边地平线的云层那儿,闪动着微微的亮光。那条微光越来越亮,开始往上蔓延,把东边的天空慢慢映亮。于是,在光亮区的附近出现了一抹抹淡红色和紫色的云彩,它们的色彩如此柔和、新鲜,就像在水中刚刚漾开一样,令他的心也柔软起来。他看见一条金红色的曲线在云层中攀升,接着,仿佛猛然震荡了一下,太阳跳了出来。很快,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驱散了天空和地上残留的阴影。
他举起手遮挡照在眼睫上的亮光,因为激动而有点儿发抖。当姐姐把他推回屋里的时候,他们看见母亲就在客厅里站着。光线还未透照进来,客厅里还很昏暗,母亲就像一个暗中观察者,突然浮现出来,把他吓了一跳。但她没有责怪他,而是走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快去床上暖一暖吧”她说。
可不管男孩儿的心里涌动着多大的激情和热力,人们看到的他却在不断缩小,他仿佛从青年变成了瘦小的少年,又变成一个孱弱的孩子。最细腻地体会着这种变化的是他的母亲。她看着他那乌黑、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枯黄,看着他的身体像一盏油灯一样慢慢把油耗尽,她就感到有那么一个可怕的、隐匿起来的力量正在夺走她的孩子。起初,她伤心欲绝,几乎想到死,但她的孩子抚慰了她。因为,除了那黑色的、散发着一点儿灰色光泽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病弱的阴影之外,他几乎和从前一样,甚至有的时候还显得很愉快。她还有一个坚强、健壮的女儿,她是那种在悲伤和快乐的时候都会唱歌的女孩儿。她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使屋子里充满轻快的气氛,她还常常把弟弟逗笑。男孩儿想出去的时候,她能一个人把他背下七层楼梯,还会喘着气恶狠狠地说:“妈,你不要帮倒忙,我要一鼓作气。”
此时,两个爱护他的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碌。她们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而且,市政府宣布了九点钟将在中心广场上燃放焰火。这里的市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大规模的焰火表演了。男孩儿从广播里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恳求母亲和姐姐带他到广场上去看焰火,母亲断然拒绝了。她说,路上一定会受寒,而且广场上一片杂乱、人山人海,再加上焰火燃烧后的焦味儿,空气对他的肺太不好了。可她终于答应让他在阳台上观看,因为这毕竟是新年的焰火。